耕读之光:戴杞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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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2013/12/26 09:57:50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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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今日浦江
作者:张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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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杞(1383~1443),字文厚,性情平和,恬淡宁静,戴宅村始祖,世人以其德才兼具,退隐不仕,称他清肃处士。洪武癸亥生,正统癸亥卒,历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六朝。这段历史时期是明代社会上升期,元末战乱结束,国家统一,中央强化集权,百姓生活相对稳定,正是朝廷启用人才的时期。处士退隐于这么一个不该退隐的时间段,于情于理,颇费疑猜。古人生不逢时,社会黑暗,生命无保障的退隐;或者遇上大挫折,心灰意冷;再不然生性孤傲,怪癖狂悖等性情上的原因退隐。然而考清肃先生有关行迹诗文,都不能提供这种印象。有八篇清肃先生像赞,作了外表与内心的描写,特取一、二首释之。
其一:
“神完气冲,眉清颊丰,灵台丹府,廓乎其容。乌巾素服。俨乎其恭。不绳而直,不鑑而空。”
上八句描绘了他的气质方面,穿戴朴素,冲和谦恭;丹府恢宏雍容,修养有素:表现出一位完美的儒士形象。
“笔追晋意,诗造唐踪。一印一壑,白石青松;一琴一剑,明月清风”。
赞清肃先生潇洒脱俗、飘逸欲仙的名士风度。说他书法、诗文、金石印章、弹琴舞剑门门精通。
“噫,所以谓一乡之善士,而闻之见之者,孰敢以不崇!”
尾句说明清肃先生并没违避世俗,他还在人群之中,食人间烟火,得到人们的尊崇。故而他的隐只是不为官罢了,并非以山林作隔离带,远离人群的“隐居”。
这题像赞的作者是南京国子监助教,名叫周澄。所谓“南京国子监”,表明了作者非一般的身份。还透露了写作的时间应在永乐后期(永乐十九年,明代的政治中心由金陵迁至燕京,留在南京的国子监,就加上“南京”二字以区别于燕京中心国子监),此时清肃先生还在世。即此一端,说明他这个隐士纵然隐于乡间,名声却远播于曾是京都的南京。
其二:
“严雅镇俗之衣冠,潇洒出尘之仪表。学识该贯古今,义理精究于微妙。千仓万箱不以为丰,箪食瓢饮不以为少。不翕翕为同,不戛戛而矫方。方群言之沸腾,乃片辞以开晓。”
着重肯定先生的学识广博精深和做学问的严谨态度,是一位学者型人物。说他精神上的需求“千仓万箱”不厌多,对物质的享受却过于最低生活。他建构独立型的人格哲学,翕然平和却不人云亦云;力矫方正却并不生硬地强人所难。尽管人言争得沸沸扬扬,他只需片言只语,便驱开浮云,呼来晴朗。清肃先生个体是自我独立的,不随风转旋如风车。他追求自我完美,自主人生。他看重个体人格,亦尊重群体中每一个个体。所以——
“士林扬其声华,乡邑钦其寿考。踪虽混圜阓之嚣纷,志则慕盘谷之深窈。”
有句古话“人在家名在外”。清肃先生一无爵位,二无权力,三不荣华,却在“士林”中博得声誉,凭的是什么?就凭他的人格魅力,他能把现实生活中的形迹,与内在不为形迹所扰的高洁之志统一。
第二篇像赞的写作者是邑中俊杰之士黄洵,写于清肃先生故世后。该篇从精神焦点上开拓其内心世界,图画一位卓尔不凡、可供楷范的独立人。毋需睥睨高傲,自然鹤立鸡群,这便是清肃处士戴杞。二
由二像赞入门,读者大约可看到本《评传》的传主是怎么样一个人了吧!但《赞》文自古多溢美,未免有辞藻浮饰之嫌,故而让我们从他的出身经历约略窥探一二。
戴杞先生本家居浦阳城南隅。城南隅之有戴姓,始于元大德二年戊戍(1298年),有名浦阳税务提领戴姓,名曰,字朝天。提领是总管一邑税务的官,如今税务局长之类。在元代,一邑之中达鲁花赤(县令)总管政事,另一半天下即税务。在种族极端歧视的元代,能任税务一职,表示此人才能很得元蒙集团信任。戴提领见浦阳山水奇秀,即“举全家”来迁,成了今浦江南戴的发祥祖。戴杞乃提领公的六世孙。从元大德二年到洪武癸亥十六年,时隔85年,传至第六代,想见提领公官浦江时约是50左右的老官吏了,“举家来迁”者,怕是孙儿也包括在内。戴杞宏识博学,少仕年代亦曾游学金陵。在金陵的日子有几年,并无文字可证,笔者不敢胡乱假定。但不可能少于二、三年,因为他结识了不少朋友,朋友层面不止于一州一府。他离别金陵后,就“藏修”于乡下,所谓隐居,留待后文搜探。现在撇去缘由什么的,暂且展示他隐居的生活。
隐的观念,从语境说,即掩盖形迹,从他人的视线中消失。能达如此效果,一般是把自己搬到深山大谷中极为幽秘的处所,茅舍数椽,聊可避风雨便住了下来,自己把自己藏起来。可戴杞先生的“隐”不是如此,他看重精神世界的自由,怡性适情。于是仙华山麓成为首选之地。向北眺望,可见紫荆岩、罗伞岩次第层叠;仙华主峰则如大旗直播云汉,与两岩串在一条直线上。其下梅坞之梅花是南宋淳祐进士赵崇袍手植,春日解冻,花如海洋,香飘十里。方凤岩南先生故居在此。北宋光禄大夫方资、大理寺丞方远扬,世代簪缨,都是岩南老人的先祖。方凤之学传柳贯、吴莱、黄溍,又传宋濂、戴良,开通了浦阳文学之派。从文中证明,戴氏与方氏联姻至亲,戴杞自少年起即来此向方凤的后裔方盂问学。清肃先生在一篇方盂的祭文中,交口称道方盂的学问渊源:“曰我姻族,惟公伟人。唐元英之胄系,宋光禄之云礽。”元英,即唐诗人方干,浦江方氏迁自睦之白云村,是方干的子孙后代(胄系);光禄即方资,方盂是北宋方资的远孙(云礽),其学问品性十分了得,是戴杞亲朋中最值得他景仰追随的人。他来方氏的族馆中受方盂教导多年,熏陶至深。方盂继承祖上世业,也有意振兴学风。所谓“振世业于名门”(祭文语)即是此意。方盂的为人,更让他钦佩,对里党(村上人)温温,待宗亲和易。“惟赋庸之务处,心奚暇于晨昏;子服勤而贞干,孙竭力于趋奔”(祭文语)。说方盂自己执教于乡间,教儿孙勤劳耕作。心中别无牵挂,所挂心的惟有二事,一赋税,故吩咐儿子好好地种田,不欠皇税;二是徭役,叫孙儿“趋奔”。完“赋庸”是臣民的职责,便可做得葛天氏之民了。老师这种生活观,影响了戴杞的思想。他从城里搬到仙华山下,与方氏结为芳邻,构屋数椽,并在门堂上悬了一方匾,题为“耕读轩”,过起朝耕于田亩、暮读于陋室的生活来。
戴杞先生徙居仙华山下的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弱冠性厌喧嚣,择地仙华山下,筑室数间为修藏之所”(见《南戴宗谱戴杞德行集》)。另一,“少居城邑,晚厌喧嚣,乃去仙华山下构精舍为修藏之所”(见《清肃先生耕读轩记》)。以笔者想来,应以后一说法为是。理由是《记》文作于正统五年,戴杞卒于正统八年,是在世时的记述,可信度高。《宗谱》中的行传都在卒后补,难免舛错。再一理由,戴杞曾游学金陵,有《客邸闲吟》可证,今《宗谱》文集中有《在京送友还乡》诗:“匆匆相送出都城,无奈江头话别情。客舍寒霜归心切,官河风顺片帆轻。金陵雨过千山秀,扬子潮来两岸平。归到故园无外事,好将诗酒乐余生。”看诗中“都城”、“金陵”、“在京”(题语)等词,京都当是永乐十九年前的南京,是国家统治中心,故称“都”。永乐十九年(1421年)后明代中央政府已由金陵北迁燕京了,而惯将金陵称南京,以别于北京。细细品味诗中意思,戴杞是在金陵寻找出仕的机遇,而且似乎已有了某种并不显荣的职位(可能是在国子监中)。查戴杞的年龄,永乐十九年他正好40岁。因此更可断定,前一说“弱冠(20岁称呼),性厌喧嚣”之记述是与事实相违的。隐退于仙华山下,应以后一说为准,年龄在40出头。三
清肃先生筑耕读轩于仙岩之南,引来多少名士,日与交游,吟唱更迭。有些诗描绘了清肃先生耕读生涯的某个侧面,试图诠释其闲适的真谛。
㈠靖安余泰赠诗:
卜筑岩南远市哗,课农教子是生涯。
一犁春雨当三月,满架藏书有五车。
黄犊日晚眠草野,青灯夜映永窗纱。
箇中雅称幽人静,耕读名轩事可嘉。
㈡义乌楼俊赠诗:
仙华结屋迥藏身,积学勤农志不分。
数字吟残灯下火,一蓑耕破陇头云。
青年喜共倪宽操,没世欢同董氏闻。
千古高风留雅韵,硕人盘涧自欣欣。
㈢孙填顿首拜撰:
轩名耕读北山阳,朝则犁锄暮典章。
水足舜田春盎盎,炎馀匡壁夜煊煊。
烟蓑雨笠沾衣湿,剩馥残膏绕案香。
体立不求当世用,名传千古永留芳。
㈣馀江周澄赠诗:
白云深处结幽居,绕屋膏禽满架书。
新雨一犁春犊健,短檗二尺离窗虚。
舜田水足分沟洫,孔壁经能辨豕鱼。
北屋宵啼心共乐,清风千古重璠屿。
上录四律,其基调尽是田园牧歌式的咏叹,词既精美,情亦闲散,反映明代初期社会稳定,民亦安居乐业。戴杞生活于这样的时代环境中,享受国泰民安的幸福与乐趣。白天耕于田亩,晚上读于书斋。诗中多处用上“舜田”、“水足”字眼,意味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处此至乐社会,自然心安理得了。忙是忙了些,但暮归后“青灯夜映”下的读书可以解乏;“课农教子”,岂非“雅称幽人趣”(其一)。“数字吟残灯下火,一蓑耕破陇头云”是何等富有诗意的生活。作诗之余更移性于品画、疏经,“积学勤农”,“硕人盘涧”,自是欣欣然了(其二)。披蓑戴笠耕耘烟雨之中,湿了衣裳;回到家,书斋一股翰墨幽香,扑鼻而来。“朝则犁锄”,晚上翻阅“典章”经义,不求用世,但得乐在其中(其三)。“白云深处结幽居,绕屋膏禽满架书”,绿色的自然环境,禽鸟绕屋,与人共处,自由逍遥;清早听得啼声,吱吱啾啾,凭什么璠屿美玉都换不来此中“清风千古”(其四)。在这帮朋友的笔下,把清肃先生的生活与历史上诸多隐遁士子等同,他们是避世的,谅清肃先生亦如此。通常隐士是个人主义,读了书,虽是吃农民的粮,穿农夫的衣,但自然而然已从农夫群体中异化出来,成为一群风雅人物。持这一传统观赠诗戴杞,以为必然能与耕读轩主人的心思意趣趋向一致,取是默契。
但是与清肃先生吟哦酬唱的,也还有另外一帮友人。他们在交往中,发现清肃先生的退隐于耕读,不能以成规看。常人所说“耕读家风”、“耕读人家”,耕读并未集于一个个体身上。父耕子读,人耕我读;耕者自耕,读者自读;耕者不读,读者不耕。清肃先生把自己居屋取名耕读轩,自有他自己的见解。另一帮友人的赠题,似乎猜着了清肃先生的隐于耕读,是另有新意。
㈠余姚虞宪赠诗:
安道云孙众不同,构轩岩穴乐儒农。
放牛垅上春阴绿,剪烛窗前夜影红。
蠹粉满床知雨满,鼓声喧社报年丰。
只今圣泽宽如海,肯信南阳有卧龙!
虞宪坚定地相信提领远孙与众不同,像清肃先生这样有才德的人,就如南阳的诸葛先生,有朝一日准能为朝廷召用,委以重任的。
㈡永康徐善诗:
昂藏一老叟,高在南阳庐。朝耕南浦云,夜读东鲁书。商家古伊尹,汉室老仲舒。优游乐太平,徜徉岂接舆。不闻富华冕,但识事犁锄。一已修佳绩,千年播令誉。仁亲为至宝,何必重璠屿。成周有大训,君家此集如。令器育“菁莪”,我亦同鸢鱼。指日登廊庙,飞黄耀里闾。
在徐善先生眼里,清肃先生的隐于农,并非楚接舆那样的隐:讽讥孔丘,蔑视圣贤。相反,“朝耕南浦云,夜读东鲁书”,劳作之余,认真研读孔孟儒学;他是伊尹、董仲舒、诸葛孔明类型的人物,以周公辅成王的大训策勉自我。如今“不闻富华冕,但识事犁锄。一已修佳绩,千年播令誉(美誉)”,是自我修身而已。他相信“令器”,育“菁莪”(《诗经·小雅》“菁菁者莪”,简为“菁莪”,乐育人才意),带携“我”亦同享“鸢飞鱼跃”的机遇。对于清肃先生来说,应聘幣,“登庙宇”,飞黄腾达,荣耀里闾,必然是指日可待的事了,此诗虽夸张,但说明朋友的期待与心仪,决非空穴来风。可以想见这首诗中的用意,正是清肃先生深藏于心的思维。何以见得?细解《耕读轩记》,便可启开这把锁了。
《耕读轩记》作者叫魏宏耀,时任南京国子监助教,是清肃先生由南京回家后构耕轩于仙华山麓,写信去请他写。也许正是戴杞深怕他人误解,郑重起见,乞文自明。故文中第一节话:“夫食所以养生,学所以明理。学而不读则不能存诸心,而理有未明。食不耕亦何以得食,而养其生哉。”这耕与读实则乃食与学的关联,与所谓“退隐”没有必然联系。不应把去乡间耕读,与隐士同等看待。持有如是观的,那才是偏见。所以,《记》文拉出古人——商之阿衡(即伊尹)、三国的诸葛孔明作喻,说:“古之人,耕于有莘,而位至阿衡,躬耕南阳,而志图复兴。耕读未始不可相资也。”意味耕读是儒学者学养的途径,或者还是很有益的途径。第二节话,是《记》文作者撇开辨理,直接举出证据,让证据来证明:“处士(指清肃)于耕读之余,而尤攻乎法律,盖欲其有用也。”逍遥林泉,诗酒自娱的享乐主义者,不会去精究“法律”。这个证据十分有力,与戴杞《德行传》中“他如术数、方技之学,靡不精晓”的记述一致。关注此类学问,目的只有一个,为社会所用。清肃先生的耕读于岩南,并不等于隐居,岂能以“非此即彼”的概念,简单推论。四
生活是多维的。一个历史事件要费上上百千年研究,方始求得一是。一个人物轨迹,亦未始不如是,若要举例,则不胜枚举。大人物如是,小人物如是,评述清肃先生何尝不如是。他身边的朋友赠诗,即便以赞颂作基调,却畛域迥异。生前好友两种口气,身后友人还陆续出现怀旧诗之类,依然说法不同。有的说“翘首浦阳人已远,高风千古播清芬。”(东鄞金泽)“深喜先生余韵在,依稀击壤共弦歌。”(兰江郭仲初)他们胸中留下的清肃先生形象,清标天壤,高风亮节,犹严濑的子陵先生。也有“千古董生归去远,名轩今独羡芳誉。”(余姚柴兰)记忆中的先生是追经学家董仲舒那样的用世儒士。而存古道人(今不详名姓)存诗,寄寓对清肃先生用世之才终不得用的惋惜深情(《挽戴处士文厚诗》):“正拟全才当用世,谁知一梦竞游仙。”“锦卷独遗真墨迹,永宜珍袭作家传。”肯定清肃先生乃“全才”,而且正拟出仕“当用世”,是天仙把他召回天府,故未了宿愿,终成人生憾事。两卷“图诗”乃清肃先生真墨迹,永宜家传。但至今偏是手迹无存,悬想殊难释怀!
从仅存的亲友题赠的诗文中,可归纳出这么几条:一、清肃先生高标卓立,学识渊博,应该为世所用,施展其才华,但遗憾得很,这个人才被时人所识,却未能被当权者用。二、清肃先生的耕读生活,很为时人所注目。在邑内人士中享美誉,可以理解;境外的、甚至都城的名士也敬仰他、称羡他,献以瘐词,这为的什么?说明了什么?他没有官品衔头,不是雄资巨富,官即非官,豪亦非豪,他拥有的资产唯有人格与才华。有人格,无才华,虽美不彰;有才华无人格,有才不如无才。清肃先生的人格与才华得到完美的结合,融于一躯,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是非常可贵的,故而广为口碑。
耕读,是清肃先生一生的大举措,上文略作考辨。人的一生,有大举措也有小举措,其生活细节,也许更能供作透视和剖析的镜子。多维空间是客观世界的现实,也是历史的现实,让我们换一个视角揣摩一下吧。
怀才不遇,造成心灵悒郁;愤世嫉俗,或是悲观消沉,都是古来文人中常见的精神病态。清肃先生学贯古今,淹博三教,等待诏聘而诏聘未来,今读他不多的遗诗(见于《宗谱》中,共十九首),但觉他襟怀高远。“绝顶去霄上,群峰烟雨中;登临试清目,一览兴无穷。”(同题)昂藏向上,气量宏阔,从霄外鹤势之“冲”,谷中猿啼之“应”,可感受到诗人灵魂的震动,何尝有一丝颓废在心中。他读自然山水画卷,恋清幽之景,穷事物之情,不仅仅游目悦意而已。字里行间,一丝儿“怀才不遇”的怨忿意思也搜寻不着。
又有一种文人通病,嫉贤妒能,自恃才高,瞧不起他人,叫文人相轻。清肃先生存世祭文四则。《祭友人公壁》“士类凋落兮,稀如晨星,岿然唯公兮,鼓吹六经。斯文巨馥兮,后进仪型。”此祭文有四段落,上段写罢,次段叙清肃先生自己如何受这位友人品德影响,如熏椒兰之馨香;又次段叙友人《浦江〈文徵〉》之书,可传百世;尾段写清肃先生在寒风中驾车路祭:“望惠帏而三奠兮,尚俯鉴其哀诚。”流露了对文友真诚敬仰之情。值得注意的是,开篇“士类凋落”两句,内涵极深,限于文体,难作伸展,但可想见得到其中未尽之语是什么。清肃先生与郑义门蜀王府长史郑楷交游很深,而且祖上是姻亲,宋濂、宋璲之死,虽未亲见,却听得熟烂,堂叔戴良之死,是戴氏家族中天大的悲痛。而方孝孺之死,清肃先生已年届弱冠。一颗颗文星的殒落,虽阴影渐渐淡化,而哀伤永无已时。因此对(陈)公壁的祭文表露得特别动情。从而也隐隐流露他有意振作,以起浦阳之文运。先生另有一首《中秋赏月》:“芳辰同玩赏,一酌散千忧。月白桂香细,风清露气浮。良朋怀次序(叙),佳客去难留。且尽杯中物,黄花在晚秋。”沉郁中弥漫真情。颈联与尾联,含蓄美中让读者感受到诚挚的友情。本意留宿友人作长夜叙谈,但另一方面又不好意思作强留。故而只能相约赏菊时节来相叙。因良朋佳客相会,“一酌散千忧”啊!透露了丰富的内心世界,觉着清肃先生意蕴绵绵,涵养幽深。自己与他人,他更多的是克制自我,多为他人谅解。具这样品性的文人,岂能沾文人相轻、嫉贤妒能这等陋习!
大凡浮躁偏执,虑事不周,幻想当理想,凭着性子来,又是文人之一病。考《清肃先生墓志铭》,我们豁然明了到他务实的一个方面。他不翔于天,缥缈于云间;他说的做的事常人都在说在做。他的配偶姓倪,是倪朴七世孙女,有妇德。倪朴是婺州事功学派肇倡人之一,与陈亮友好而年长于陈亮,是南宋初期主战图恢复的俊杰。倪氏妻生有四子,个个歧嶷出众。幼子烜尤卓异不群,他着意培育烜,给他补了邑庠生,贡入太学,成邑中贡生。清肃先生教导不放松,对烜说:“吾耕且读,虽曰有可乐者,处闲居散,不获一命以补于世,益于人。子今衣儒衣,读儒书,有廪食以给用,当肆(志)问学,立志高远,行儒行,以求无愧于养,然后可名之曰人!”这段话泄漏了两条讯息:一、清肃先生主观志愿要“补于世,益于人”,也热切盼望他本人能得到一纸诏书,实现这一愿望,终因“不获一命”,他缄默三分,说不明是什么原因亦对“耕且读”、“有可乐”,作了实质的自我否定。二、他一再重复“衣儒衣,读儒书”、“行儒行”,强调一个“儒”字。封建社会鼓吹“儒术佐治”,儒术可以出仕,清肃先生认定这个死理,也以此勉励儿子烜,日后圆他想圆而未圆的梦。就是让自己的人生价值延伸到儿子身上,最终得以完成。《墓志铭》的作者是浦阳儒学教谕刘铎,他评论清肃先生说的一句话,笔者以为与墓主人的思维行为最为熨帖,说:“(清肃先生)上下古今,品藻人物,议决时事,务极底蕴而后已。”教子“各极底蕴”这番话,也可视为是他思维行为的真取向,这才是人世间千千万万人的终极“底蕴”。至于幼子烜才及壮龄去世,不能竟乃父宏愿,可叹可悲,岂人料可及。
还有一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人本位,一是生存,二是延续。生存和延续是非常具体的,甚至排斥虚诞与幻想,落脚点是育子孙、造房子。造房子既是生存条件,也是延续的物质基础。永乐二十二年甲辰十二月十九日,亦即年节前十天,他的堂屋落成了。这个新年春节可以在新堂屋中欢欢乐乐度过,他《喜而赋咏》:“昔有谋为屋数椽,经营今喜得周全。堂中春色供花酒,席上欢声奏管弦。瑞气盈门佳客饮,祥烟熏鼎好香燃。儿孙自此兴千指,骨肉安居乐万年。”这首诗的语言以及诗旨十分和谐,用大白话说俗家事,真情流露,朴实无华。可见文士的欢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清肃先生率真抒写,不事矫饰,这样的务实求真人格,从现代观照,也难能可贵。更须说明的是,永乐帝是这年的七月死亡,八月仁宗高炽即了帝位,诏改翌年为洪熙元年,炽帝采取了一系列与民休养生息政策,有利于民众。清肃先生时年四十一岁,新厅堂落成正当仁宗推行仁政的风头上。诗中所能反映的欢快,正是此时代背景的反映。仁宗在位仅十个月便死;接替的是宣宗,也是任人唯贤,息兵养民,虽然即位后有“汉王之乱”,仅二十天也很容易地平息了。按理这么升平的时代,“隐士”不太可能产生。了解这一层以后,对清肃先生的耕读生涯,人们有理由相信,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隐居,只是一种有新意的自耕自食,鄙夷寄生的读书方式。排除干扰,认真读书做学问。他一不离开人群,二不放弃“用世”,其是务实的学者,有创新意识的儒士。怪不得当时那么被人们注目,赠诗题咏。只可叹清肃先生的事迹没有获得史志的记载,因他没有官位,有学问而未创业绩。但遗漏在历史之外,总是不幸。人们迷信官衔的误导固是一方面;轻视过程,常常是中国人思维方式上的误区,也是一方面。而清肃先生引起笔者兴趣的,正是他对待生活的过程。
这个过程表达了理想,融化风尚,推动了一县耕读之风。仙华山有了他,提升了灵秀的含量,有了与方宅联芳的戴宅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