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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古老的樟木箱,分上下两层,一叠发黄的旧书、几本线装的日记本、几张装裱过的相片整齐地码放其中,这是伯父生前所用的书箱。书箱的做工很精致,门板、抽屉严丝合缝,可仍然挡不住岁月无情的尘埃。它似乎在告诉我们,伯父已经离开很长很久。
我没见过我伯父,甚至我父亲对他也只有一丁点儿记忆。认识我伯父,认识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认识那一群意气风发、相约投身抗战的同学少年,是从阅读伯父那一叠尘封已久的日记开始的。
投笔从戎
这里曾是浦阳江上一个美不胜收的地方。湖山与泖山,双峰对峙,一水中流。“中江第一桥”——湖山桥傲立江上。受书亭、得月台、浣江楼、留芳阁等星布其间,尤其是石桥南端的湖山学堂,“危阑俯碧,飞阁流丹,更极其胜”。湖山学堂有二层平房60余间,是民国年间浦江数一数二的学校。学校大门紧挨着湖山桥的南端凉亭,墙上石刻的“有美湖山”四个大字格外引人注目。校门左边有一个得月台,右边有一道马弄,通往后花园和教室。学校天井内有三个鱼池,池水清澈无比,一群红鲤鱼在丝丝水草丛中游来游去。
伯父周宗瑚,于1937年1月从省立第九中学(严州中学)毕业后,来到了这风景如画的湖山小学任教。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姑娘——云香。伯父擅长绘画,云香姑娘擅长刺绣。一对喜鹊、数枝梅花,那是由伯父构图,云香姑娘绣制而成的一扇屏风,也是他们的定亲礼物。如果不是那场战争,也许他们会在这“有美湖山”结婚、生子、教书育人,平静而悠闲地过完一生。
1937年7月7日,日本军国主义悍然发动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8月13日,日军进犯淞沪地区,中日双方激战三月,伤亡惨重。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内掀起全民抗日救国的浪潮。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无数热血青年一样,伯父由此产生了从军报国、战场杀敌的念头。恰在此时(1938年冬),伯父的中学同学吴彰炯从丽水寄来一封信。信中说:“国土沉沦,前方需要抗敌,干部孔急,七十五军是以浙江为基干的部队,最近在金华、丽水、嵊县、临海四个地区招考基层干部,我已在丽水报名,请你速去金华报名,以便一同投入抗日卫国的圣战!”
收到信的那天晚上,伯父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国将不保,何以家为?国难当头,前方战士在浴血奋战,我等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岂能在此苟且偷生、儿女情长?”一个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再休眷恋你消失的青年,听否?战场的军鼓,向前,我们是时代的健儿!”同学的一声声寄语在他耳旁回响。
第二天,伯父毅然辞去了学校的工作,辞别了父母双亲和未过门的媳妇,来到邻近的周坞口村,与同窗好友何康岩相约去金华报考七十五军。奶奶舍不得伯父从军,眼眶里噙满泪水执意挽留伯父。伯父心虽不忍,口中只能安慰她说:“我只是去金华求学,过几个月就回来”。那年正月初八,东方山岗上刚现出一丝鱼肚白,伯父与何康岩两人就迈上了前往金华的行程。
千里行军
翻过太阳岭,伯父与何康岩整整走了一天才走到金华。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金华中学去报名。一到那里才知道七十五军干部训练班的招考已于前天结束了。两人十分惆怅,便在金华城中瞎逛。正在考虑是否暂且回家的时候,竟与吴彰炯在大街上不期而遇。此时的吴彰炯已考入干训班,穿着一身呢子军服,见到两位老同学,神气极了。听说两人错过考期,吴彰炯非常失望,便带着两人去找浦江的前辈陈肇英、葛武棨想办法,可惜都没会到人。正在万般无奈之际,伯父提议先送吴彰炯回干训班驻地。一到驻地,三人巧遇带队官叶团附。吴彰炯便把两人错过考期的情形向叶团附作了说明。叶团附见两人器宇不凡,且学历较高,便答应带两人同行,等到长沙后再行补考。第二天下午,伯父便与此次入考的近千名浙江学子一起乘火车前往长沙。
运兵车走了三天才到长沙,此时的长沙已是一片焦土。第二天上午,叶团附安排伯父与何康岩两人各写一篇自传,作为补考的依据。下午就发给两人一条军毯,算是录取了。
五天后,干训班全体学员在一块废墟上集合,聆听军长周碞训话。“七十五军是以浙军为基干的部队,尤其第六师,他的前身是浙江第一师,曾经参加过淞沪、台儿庄等重大战役,战果辉煌,功业彪炳。由于连年征战,干部消耗很大,现在徒有浙军之名,而无浙军之实,所以这次特别派遣四组干部到浙江去招考,没有想到,投考的人如此踊跃,足见浙江青年的爱国心不落人后。我今天代表七十五军全体官兵,欢迎各位到军中来,参加伟大的民族圣战。我是浙江嵊县人,今天我把浙江的子弟招考出来,将来一定把各位训练成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报效国家,以慰浙江父老!”听完周碞将军的训话,这群充满理想与抱负的爱国青年更是觉得热血沸腾。
不久,干训班从长沙长途行军去湖北。刚开始,大家意气风发保持着完整的队伍,有吹口琴的,有唱歌的,也有讲故事的。到后来慢慢变成三五成群的小队,尤其那些家里娇惯的同学,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变得一瘸一拐,情绪也渐渐低落。但为了理想与抱负,大家坚持走了半个多月,最终到达宜都。
到宜都后,学员们住进营房,开始编队接受训练。伯父与何康岩、吴彰炯想办法编在了同一个班,刚好区队长朱芝新也是浦江人。一切准备就绪,干训班举行了甄别考试,整整考了两天。成绩出来后,三人居然名列榜首。伯父第一、何康岩第二、吴彰炯第三。原本默默无闻的三个浦江人,一下子在这近千人的干训班里出了名。
完成三个月的入伍教育后,开始正式训练。军长周碞特地从前线赶来举行始业式。训话时,天降大雨。侍卫立刻拿出一把雨伞撑在军长头上,军长挥挥手,命侍卫将伞拿开,与大家一同淋雨。雨越下越大,军长见大家纹丝不动,始终保持肃穆听训的神情,对这三个月的入伍教育夸赞不绝。
不久,因日军空袭,干训班被迫迁至宜都南郊的曹家山。这里条件简陋,装备匮乏。学员们蹬草鞋在雪中操练,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更可怕的是医务所缺医少药,疥癣虐疾成了学员们的通病。干训班要求极为严格,强调要克服困难,当好兵,打好仗,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过民族独立、国家安定的生活。所有队职教官均选自军校毕业生,品学兼优,故训练成就很大。
1939年底,干训班毕业。军长周碞决定从中选拔一批优秀学员到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继续深造。经考试,共130人录取,浦江三人均榜上有名。
黄埔深造
“各位同学,从今天开始你们已是中央军校十七期二总队的学生了,军校的学生有崇高的理想与抱负,肩负着保国卫民、抵御外侮的神圣使命,受人尊敬,希望你们不要菲薄自己。明天我们将出发前往四川铜梁总队部报到,沿途经过宜昌、重庆等大城市,要严守纪律,给当地的老百姓一个良好印象。”听完军校带队官杨队长的训话,同学们就整队步行前往宜都。
部队先从宜都乘船到宜昌。在宜昌等了半个月,学员们终于搭上民生公司的差船前往万县。在万县又等了一个星期,才乘船至重庆。到重庆后步行经歌乐山、壁山,到达总队训练地铜梁。因为地处大后方,这一路上既无炮火之险,又无训练之苦,既饱览了三峡风光,又见识了都市的繁华,也许这是伯父从戎生涯中最开心、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从全国各战区招考来的学员,陆续抵达铜梁,并开始接受预备教育。编队那天,全体学员在西校场集中,由带队官点名并随机编队。也许是因缘巧合,伯父与何康岩、吴彰炯三人都编在了步兵五队。
1940年5月5日,军校举行开训典礼,正式开始三个月的入伍教育。训练是从站军姿开始的,教官对学员的要求非常严格,看到弯腰凸肚的学员就会猛的一拳,就像捏泥巴人一样,按照军人的标准不停地捏。没几天,学员们就被整得腰酸背痛,连行走都非常困难。夜晚就寝时,两腿非得用手捧着才能放到床上。在教室上课时,必须抬头挺胸瞪眼,双手放腿上,稍有不慎,就被罚站。
军校的条件非常艰苦。学员平时训练很紧张,白天有器械训练、野营训练,晚上还有夜间教育,体力消耗很大,整天疲惫不堪。加上战争愈演愈烈,物资匮乏,物价飞涨,学员们连饭都吃不饱,根本谈不上营养。很多人因此得了夜盲症,伯父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他站起身来去取枪,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让同学扶着摸回营地去休息。好在这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伯父托伙夫帮忙买了五毛钱的猪肝,吃了一碗猪肝汤就好了。
到了训练后期,白天全是野外科目,成天在地上练习卧倒、匍匐前进、滚进等动作。学员的粗布军装哪经得起这样爬滚,没多久衣服都变得破烂不堪。由于军需供应不上,一个个穿得如同叫花子一般。
条件的艰苦倒也无妨,最烦人的是日军的空袭。由于铜梁离重庆很近,因此也成了日军突袭的目标。刚到军校时,只是偶尔听到空袭的警报。到后来,日军空袭次数越来越频繁,空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经常是白天上课听到警报后,学员们马上背着武器跑到郊外疏散,晚上睡得正酣,警报声又响起来了,立即连滚带爬地全副武装到西校场去疏散。有时警报延续到清晨三四点才解除,严重影响了军校的教学与训练。
后来,日军似乎发现了这是一个军事基地,开始盯着军校轰炸。没多久,军校位于铜梁寿隆寺的驻地被炸毁,被迫转移到铜梁戏院。三个月后,铜梁戏院一带也被炸得满目疮痍。军校又奉命迁至正谊中学。正谊中学训练环境不错,但不到两个月,也被炸成一片废墟。
1941年秋,军校毕业前夕,同学们都在为毕业分发何处而担忧。恰在此时,时任中央警官学校教育处长的陈玉辉将军(浦江人),写信来问三人毕业后希望分发到哪个战区,好给三人安排出路。伯父与何康岩、吴彰炯商议后,认为“身为革命军人,应有独立奋斗的英雄气概,若凭借人事关系,纵然将来飞黄腾达,也不光彩,反而予人话柄”,于是,婉言谢绝了陈玉辉将军的美意。时隔不久,已升任二十六集团军总司令的原七十五军军长周碞打电报给教育长,把这一百三十位从七十五军招考来的学员全部要了回去。
以身殉国
1941年11月,伯父与何康岩等130位从七十五军干训班考上来的学生,按照周碞将军的要求,全都回到七十五军位于兴山县的马粮坪军部报到。除军部留用外,平均分配给所属的第六师、预四师和十三师,伯父被分配到预四师,何康岩被分配到第六师。当时第六师刚好从前方调回后方整训,而伯父所在的预四师则直接奔赴前线待命。
自迁都重庆后,为阻断日军入川线路,确保陪都安全,国军在宜昌一带部署重兵守卫长江,使日军难渡长江三峡。时任二十六集团军总司令的周碞,由于战功显赫、忠诚务实,被赋予看守陪都大门的重任。第七十五军就是在这一重要关口上与日军对峙,从1941年至1945年鏖战四年。当时七十五军的驻地在穷山恶水的鄂西山区,物资运输极度困难,全靠人背。由于军需不足,战士一天只能吃两餐,在极度困难下坚守阵地,抵抗日军。
预四师师部设在宜昌县南边村,从马粮坪行军到南边村越往南走,战争的氛围越浓。一路上有往后方运送伤员和俘虏的,也有往前方运送弹药和粮食的。最令伯父感动的,莫过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肩上背的一袋米,一双被缠过的小脚,踉踉跄跄地走向前方。伯父想:有这样不分老幼,军民同仇敌忾的精神意志,何愁抗战不胜?
当时宜昌已经沦陷,黄花乡两河口以东地区均被日军占领。日军在此修筑了大量半永久性工事,明碉暗堡密布,铁丝网拉满山头,企图步步推进,西犯四川。预四师下辖的三个团,全部驻防在小峰乡一带,与黄花乡近在咫尺,频繁与日军展开激烈的拉锯战。
伯父到达驻地不久,预四师就奉令全师三个团连夜开赴小溪塔地区进行反攻作战,战士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顶着凛冽寒风,走了一夜才到新坪。这时天刚蒙蒙亮,师部传令部队在老百姓家中隐蔽休息,待天黑时又继续前进。第三天,全师开进下坪,师指挥部设下坪、三个团分驻下坪、孙家坳、赤板河,与日军据点沙坝店子只相距三四里地。
凌晨一时许,师指挥部下达了夜袭沙坝店子日军据点的命令。主攻团进入预定区域,在离敌军阵地约300米的山地中潜伏下来,工兵排在前面排除障碍,用虎口钳剪断了敌军第一道铁丝网,又顺利地剪开了第二道铁丝网后,主攻团向前跃进了100多米。当工兵剪第三道铁丝网时,触动了敌军的警报,一时敌军军犬狂叫,照明弹立即升空,我军1000余人顿时暴露在日军视线与火力之下。团长下令强攻。日军六挺机枪齐发,我军一无掩体,二无战壕,一排排地被敌火力扫倒。三营营长冒着弹雨,带领50多人从侧面迂回,接近敌阵,连炸敌军两个碉堡,接着与300多名日军短兵相接,终因寡不敌众,50多名官兵全部与敌同归于尽。
这次夜袭虽未取得成功,但也打掉了敌人的嚣张气焰,日军被迫撤出了沙坝店子据点,向后退了10公里。预四师在这场反攻宜昌的战斗中伤亡惨重,伯父也在这场战役中身负重伤,被送回位于金鱼坪的七十五军野战医院。野战医院条件简陋,药品奇缺。凡是送到野战医院的重伤员,几乎是没有救活的。伯父也终因伤口发炎,高烧不退而不治身亡。
据当地老百姓回忆,七十五军在宜昌鏖战四年,至少有3000余将士被埋葬在野战医院后面的山坡上。抗战胜利后,时任预四师师长傅正模在此为阵亡将士立了一块纪念碑,并在碑上题写了“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大字。
在整理伯父遗物时,我发现了抄录在其笔记本上的一首诗。这首诗竟然一语成谶,成了伯父短暂而辉煌的人生写照。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周宗瑚日记
(作者:周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