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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认识”贺友直先生,是上初中时在地摊上看到一本小人书《山乡巨变》。后来上美院学画,下乡采风搞创作,老师拿《山乡巨变》放大打印稿给我们临摹,学习里面各种人物造型、线条组织、画面安排与道具处理。
多年前,因机缘巧合,我认识了贺老先生的女儿贺小珠女士、女婿张海天先生,而且与他们常有往来,也时常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贺老先生的情况。后来贺女士成了我的干妈。记得第一次去上海拜见贺老先生时,他就开玩笑说:“既然你叫我女儿干妈,那你就得叫我干外公了……”我腼腆地叫了一声:“干外公”。他眯眯一笑:“这样感觉亲切。”再后来,连“干”字也省略了,直呼外公,他说这样更亲切。我窃喜自己如此幸运,能结识自己仰慕已久、被誉为连环画泰斗的贺老先生。
贺老先生给我的印象是:认真严肃、幽默诙谐、率真可爱。
认真做事,踏实做人,是贺老先生一生秉持的原则和态度,反映到绘画上,就如同他的连环画创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而他总是自谦,“我只是一个画匠,能做一个匠已是了不起,也并非在贬低自己。”纵观贺老先生的连环画,从《山乡巨变》《朝阳沟》《白光》《十五贯》《小二黑结婚》,一直到后来的《我自民间来》《走街串巷忆旧事》等众多作品,他何止是一名画匠,更是一名影响了几代人并将连环画推向一个时代高峰的重要人物。《山乡巨变》被称为中国连环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杰作,而《白光》更是将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技法巧妙地运用到
了连环画的创作中,突破了原有的艺术表现形式,成为又一经典杰作。 说到贺老先生的认真严肃、幽默诙谐,我深有体会。一次,贺老先生到女婿张海天先生的祖籍浦江老家小住,我特意去拜访。一进屋,贺老先生便开口说:“侬来啦,今天我要好好给侬上一课……”贺老先生讲话总带着上海腔宁波调,而且喜欢与年轻人聊画画。“我要跟侬讲,绘画创作我总结了三个要点。其一,审美。审美的高度决定你画格的高低……其二,要发现和区分。你没有发现,是不可能走出一条艺术道路来的。其三……”讲到这里贺老先生一愣,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哟,我脑子断片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侬。”大概已是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老先生又突然从楼上“跑”了下来,兴奋地对我讲:“我终于想起来了,这第三点就是才情。一个画家,不可缺少的就是才情……”当时我们坐着聊天的四个人都给愣住了。之所以愣住不是因为他想起了第三个要点,而是被贺老先生的行为所震惊。已是九十二岁高龄的他,本该作息睡觉了,可他一直在想,等想起来好告诉我。通过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让我感受到贺老先生做人做事的那股认真劲和一丝不苟的严肃态度。现在想来,内心还总有些愧疚,那番景象历历在目,也足以让我铭记终生。
2015年6月,我特意携带了一些画稿去上海拜访贺老先生。贺老先生认认真真地一张一张翻看,并一一给我点评。借画说画,贺老先生似乎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在他的记忆芯片中储存着极为丰富的生活体验和人生阅历,而这些最终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在提到创作《山乡巨变》时,他讲起了当时是如何在农村体验生活的;在提到《李双双》时,他又讲起如何处理画面人物的具体细节;提到《朝阳沟》,他总觉得要比《山乡巨变》更胜一筹……听完贺老先生的创作故事和生活经历,真正让我体会到连环画家在创作过程中的那份良苦用心和惨淡经营。
贺老先生谈天说“画”,思维敏捷、表达清晰,调侃而不失幽默,而讲起他的率真可爱,就不得不说他咪老酒的嗜好。
一次,贺老先生见我在抽烟,就问:“侬几岁啦?开始抽烟啦?”坐一旁的张海天先生回他的话,“小伙子也不小了,三十五岁了。”“哦……我到六十岁就把烟给戒了。”又问,“酒喝吗?”我如实回答,“也喝”。贺老先生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乐呵呵地说,“这酒,是一定要喝的……”一说到喝酒他就显得有些兴奋,话匣子也打开了。“上趟子,可能老早之前了,我有点感冒,老伴陪我去看医生……其实很多医生的看病水平都不高,因为他们说不出什么道理,只会说酒不能喝,烟不能抽。我一听酒不能喝,就特别讨厌……而这位医生不一样,问我喝酒不?喝的。喝什么酒?黄酒。医生一听是黄酒,拍案道:黄酒啊,补的……当时我一听,心里那个乐呵,真是太开心了……我认为这位医生的水平就特别高……”贺老先生学着当时的对话情景,手舞足蹈,眉开眼笑,甚似一位老顽童。通过这件事情,让我感受到贺老先生的率真和可爱,以及他的真性情。他说自那以后保持着每天喝黄酒的习惯,并视酒如命。“黄酒是我的生命口服液,没有黄酒是要命的。”记得席间一同咪老酒,他总喜欢调侃,“这个酒啊,喝了么伤肝,不喝么伤心。”
认识贺老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咪老酒,我也常听干妈讲起。贺老先生每日必要小酌,而他的老伴又怕他喝多,于是在酒瓶中间贴一小纸条作记号,意在喝到半瓶的量便须止住,一瓶酒分两次喝。一开始贺老先生同意了,但是喝着喝着,想讨价还价多喝点。后来等瓶子见底了还想喝,于是他开始琢磨,这瓶子要是橡皮做的该多好,可以翻过来再舔舔……我有时想,要是贺老先生真拿着橡皮酒瓶翻来覆去舔来舔去,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幕。
贺老先生自画像《友直所好》(如图),双手合抱抵着下巴趴卧在酒坛上,鼻梁上的眼镜耷拉着,两眼似窥视状,令人忍俊不禁,像极了一个老顽童。而另一幅自画像《成仙时刻》,描绘了贺老先生独自一人在那传说中的“四室一厅”的“餐厅”中咪老酒的场景:一张四方桌上摆放着老伴为他精心制作的拿手菜,贺老先生手握酒瓶,伏案倒酒,而在桌子一旁还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酒瓶,帘子后面的床上还搁置着一个可爱的布娃娃……所有这些都是贺老先生生活中的真实场景。画画之余咪老酒,平淡生活最是真,咪着老酒甚得意,得意之时方成仙。这或许正是他那不为名不为利,只顾画画只好咪老酒的真实写照吧。
3月16日晚,突闻贺老先生逝世的噩耗,甚是悲痛。先生之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一切都太突然,正如贺老先生所言:“上帝让我走,我不会拖拖拉拉的”。如此率真,干脆,不拖泥带水。或许,贺老先生果真是在咪着老酒的“成仙”时刻驾鹤西去了……
外公,您一路走好!(作者:黄新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