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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影里,一间破旧茅屋的边角支着一张破床,一张破被裹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床前围满了他的妻子儿女。半晌,一阵剧烈的咳嗽蓦然响起,垂危的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睛,妻子儿女们见了忙纷纷地俯上前去,七口八声地呼唤着。老人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一片欣慰之色,慈祥的目光一一徜过,最终停留在伫立床尾的长子身上。
“去,去吧我写的那本《合经论》拿来……”老人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只一会儿,长子拿了一叠书稿走回床前,毕恭毕敬地交到老人的手里。老人接过书稿,抖索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书稿上深情地抚摸着,犹如在抚摸一个疼爱不已的孩子。“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写这本书吗?”少顷,老人嘶哑着声音,征询似地问道。
妻子儿女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老人写着本书的用意,老人也曾不止一次地跟他们讲解过这本书的全部内容。但此时此刻他们谁都不愿说,他们希望老人能自己再向他们讲说一次,也好在老人临终前再次聆听他的教诲。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倡妇随则家道正,知至意诚家齐国治而天下平,这是这本书的旨要,也是我们治家的根本,你们要熟读领会,牢记在心……”果然,老人见妻子儿女们一个个缄口不言,稍稍转动了一下身体后,踹息着缓缓说道:“我年纪七十有六岁了,已是……风烛残年,自料将不久于人世……我死之后,你们不必过于哀伤,简单收敛即可。但你们要秉承孝义,辛勤耕读,和睦有爱,世世代代同居合食,子子孙孙不许分家……明天一早,大家都去家庙,在祖宗灵签歃血盟誓……你们快去准备把……”
老人说完,显然累了,又咳嗽了几声,稍微合上了双眼。
妻子儿女们不敢惊动,默默注视稍顷,一个个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床上垂危的老人名叫郑琦,字宗文,性仁慈友爱,事亲至孝,一生奉孔子“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为崇高政治理想,勤奋好学,读书不倦,即使出门耕田种地,也把书包挂在牛角或农具上,一有闲暇,便手不释卷,通《春秋》、《谷梁》之学,与南宋理学家朱熹互为好友,常相来往,谈经论道,终日不倦,著有《合经纶》三万余言,倡导耕读传家,义居合食,睦雍治家,却不愿出仕。据传,郑氏因受其祖父郑淮在靖康年间售田一千余亩赈济乡邻饥民义举的影响,家道中落,陷于茅草拦衣、衣食不继的困窘境地,但郑琦处之泰然,辛勤持家,耕读不倦。大侠黄宗夔慕其高义,欲济其困,携千金相赠,郑琦坚辞不受,安贫乐道如故。其父被他人诬陷入狱当死,郑琦欲见不能,以头猛撞衙门圜扉至头破血流坚持上书请求为其父代刑,郡守钱端礼感而察之,终于得以辩白冤屈。其母张氏四肢瘫痪,久病在床,大小便均不能自理,郑琦喂汤侍药,抱持入厕,三十年如一日,从不懈怠。一年盛夏,久旱无水,其母思喝甘泉,郑琦掘遍白麟溪,一无所得,不由得放声仰天大哭,三昼夜不息,所哭之处忽然清泉汩汩涌出。人们以为此乃郑琦孝心所感,后人遂将此眼泉水称之为“孝感泉”,并在泉上建亭立碑,饮用至今。
第二天一早,郑琦一扫病容,穿戴整齐,率妻子儿女们一起来到家庙。其实,郑氏家贫,仅有几间茅屋,所谓家庙,不过是一间低矮的茅屋,供着祖宗的牌位而已。
郑琦在儿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家庙,只见供桌早已摆起猪头三牲等祭品,便焚香烧纸,带领妻子儿女们叩拜一番。然后,转过身子,面向妻子儿女们,肃容道:“今日我带你们祭拜祖宗,是要你们在祖宗灵前歃血盟誓。你们要保证在我死后秉持忠信孝悌,以耕读为本,睦雍治家,和气友爱,永不分家!”说着,毫不犹豫地一刀割下。顿时,指头上肉绽血涌,他也不觉得疼痛,从容把血滴入早已放置在桌子上的几只酒碗里。
子侄们见了,也都走过去,一一划破中指,把血滴入酒碗。
等子侄们歃完血,郑琦端起其中一碗,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一改病病恹恹之态,沉声说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不肖子孙郑琦率妻子儿女、一门老小在祖宗灵前起誓,从此我家恪守孝悌耕读,义居共财,同饮合食,雍睦友爱,世世代代永不分家。子孙若有不孝悌,违背誓言,不同釜饮者,请苍天予以惩罚!”誓毕,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喝下血酒。
妻子儿女们也都忙不迭地端起血酒,齐唰唰地跪了下去,跟着大声起誓。
郑琦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一旁,深情凝住着跪地起誓、端碗喝血酒的妻子儿女,心头大感激动和欣慰,便走到一把椅子边,刚端然坐下,忽觉得气血翻涌,天旋地转,欲待呼唤,却气力全无,嘴巴张了几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顷,妻子儿女们叩拜如仪,欲上前搀扶郑琦时,发现郑琦端坐在椅子上已经溘然长逝。刹那间,破茅屋里悲哭震天,哀声动地……
郑琦去世后,郑氏秉承他的遗志,恪守永不分家的誓言,义居共财,同饮合食,一门上下耕读传家,孝悌友爱,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只不过因家境贫困,子孙们根本上不了学,只能借祖上留传下来的几本书,识字认文而已。到了第四代,子弟中有一人名叫郑政,聪明机智,善于经营,不忍看着一家人过清贫穷苦的日子,遂向乡邻借贷经商。不出几年,竟积蓄起一笔大财富。于是,郑氏买田置产,渐渐富裕殷实起来,慢慢恢复了昔日的气象。
郑氏富裕后,始终保持孝义耕读的清静家风,一方面扶危济困,行善好施;另一方面则注重培育人才,把子弟送入邻近的私塾受业,使他们知书达理。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若干年后,郑氏第五代子弟中,果然出了一文一武两个出类拔萃的人才,都是郑政之子。一个叫郑德珪,中等身材,为人谦和,斯文儒雅,性情温良,以文章名闻乡里,纪方二十出头,即被官府选为龙游县丞。但他甘于淡泊,不管官场倾轧,无意仕进。郑政一去世,他即弃官回乡,继承父志,主持家政。其弟名叫郑德璋,生得一表堂堂,身材魁伟,性格豪放,兼有侠义之心,好打抱不平。兄弟俩虽是一母同胞,性情却大不相同。郑德珪喜爱读书,有志文学,而郑德璋偏偏不喜欢读书。郑政勉强他不得,只好请来拳棒教头,让他弃文习武。这下正中郑德璋下怀,农耕之余,每日里便舞刀弄枪,打熬气力。不出几年,就练成一身武艺。被官府看中,任为青田县县尉,专管擒贼捕盗,维护一方治安。
时值金、蒙频频南侵,社会动荡不安之时,浙东各地盗贼蜂起。郑德璋在青田县尉任上三年,连连捕获巨寇大盗,县境为之一靖。加之他为人豪侠仗义,厚爱百姓,乐于助人,不仅仅屡屡受到州府嘉奖表彰,一时间名闻遐迩,有口皆碑。谁知,这样一来,竟惹动了意外闺阁小姐的芳心,闹出一件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事来。
道锣铿锵,鼓乐喧天,青田县大街小巷一片欢腾,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郑德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在一班衙役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跨马游街。原来,郑德璋刚刚捕获一伙盗贼,立下大功,上司大喜,将给一些财帛外,又让郑德璋跨马游街三天,以示锤赏。
一连三天,游街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游遍了青田县城的大街小巷。不料,第三天傍晚,正当郑德璋游街完毕,打道回衙时,知县陆文浩一家恰好在县衙对面的酒楼上聚餐,听得鼓乐连天,一片喧闹,一家老小便纷纷涌到窗口眺望。陆文浩的妻妹年方二九,正待字闺中,从窗口一眼瞥见郑德璋骑马跨刀,一副英武丰郎的形象,不觉痴了……
郑德璋回到县衙,就被一般衙役朋友扯住,非要他做东请客不可。面对这班跟着他水里火里、生死与共的朋友,郑德璋不便推辞,翌日一早即托人备下鸡鸭鱼肉、好酒好菜。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时分,郑德璋在自己的寓所里摆开筵席,一班朋友陆续而来,相继坐下,斛筹交错,呼喝喧哗,一时间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酒至半酣,正喝得高兴,一个小衙役匆匆闯进门来,迟迟疑疑地站在一旁,小声禀到:“郑县尉,知县大人有事请您呢。”
郑德璋正在兴头之上,听说县尉有情,睁着醉眼,乜斜着小衙役不耐烦地道:“知县大人请我?都这时候了,能有什么事?不去,别耽误了喝……喝酒,扫了弟兄们的兴……”小衙役听了哭丧着脸,为难地诉苦道:“郑县尉,知县大人在厅上等您呢,您不去……小人不好回复……”“什么?不好回复?”郑德璋顿时恼了,放下酒杯,腾身站起,正要发作,他身旁的捕头孟二连忙一把扯住,陪笑着相劝:“大哥,既然知县大人请你,你就去吧,这酒我们回头再喝。”
对座的王老三也附和着打趣道:“是啊,去罢,说不定有什么好事等着大哥呢。”郑德璋本就对知县陆文浩不满,听王老三这么一说,不禁瞪着眼睛牢骚道:“好事?他请我能有什么好事?还不是要我为他鞍前马后,除奸捕盗,干事办差?哼,有好事也轮不到我!”王老三却不以为然,神秘兮兮地笑笑,打趣道:“那也难说,我听说知县大人有个小姨子生得美貌如花,该不是看中了大哥英勇神武,要把小姨子嫁给你吧?”
“胡说!我是有妻室之人,你这狗头再敢胡说八道,担心我扭扁你的脑袋!”郑德璋立即沉下脸来怒道。王捕头王老三见郑德璋恼了,连忙赔笑道歉:“大哥,别……别,你别生气,我……嘿嘿,跟你说笑呢,对……对不起……”郑德璋倒也不便与自家兄弟当真,见他赔笑道歉,怒气顿歇。
这时,站在一旁眼巴巴等他的小衙役忍不住催促道:“郑大人,知县大人等您呢,时间久了,小人怕被责怪。”郑德璋听了,冷笑一声正要发话,孟二慌忙抢过话头,劝道:“大哥,别为难他了,你快些去吧,我们在这儿喝酒等你。”
郑德璋这才踉跄起身。“好吧,我去去就来,你们在这儿等……等着,不……不许散……散了……”说着,他推开椅子,扔下一句话儿,脚步虚浮地跟随小衙役走出屋外……
县衙的客厅里,烛光摇曳,人影绰绰,一片柔和宁谧的灯光下,知县陆文浩和夫人李氏凭几而坐,品茶夜话,相对絮语。
李夫人端着茶杯掀开盖儿,抿了一口,轻轻放下,幽幽地叹息道:“小妹也真是的,那郑德珪一介武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尉,有什么好的,可她偏偏看中了他,吵吵闹闹的非他不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嘛?”陆知县沉吟一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分辨着道:“话可不能那么说,如今蒙古铁骑席卷中原,对江南半壁虎视眈眈,觊觎已久。所谓治世用文臣,这乱世么,打仗还得靠武将。郑德璋武艺不凡,又有谋略,是个将才。更何况,他履历大功,已为上面看重,我要是把他荐了出去,不出几年就是一员统领兵马的虎将,不用说封妻荫子了,就是觅候晋爵也有份哪。”
李夫人眼睛一亮,愕然道:“照你这么说来,郑德璋前途无量,小妹他眼力也不差啊?”陆知县莞尔一笑道:“当然,你小妹不可能看到这一点。自古美人爱英雄,她是把郑德璋看作了心目中的英雄,才会生出痴心一片。”李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又难免疑惑重重,放心不下。“可是……不管怎么说,郑德璋现在还是一个县尉,以后的事情谁也料不到,小妹许配给他,我心里不怎么踏实。”
“夫人多虑了!”陆知县笑着摆摆手,反驳道:“郑德璋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不错,可你别忘了,当年秦琼也不过是一个捕头,官还不如郑德璋大,后来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定国安邦,不也上了凌烟阁?”李夫人听他说的有理,不再表示反对,蹙着蛾眉想了想,展颜一笑:“好吧,既然小妹一片痴心,你也赞成,这是你拿主意吧。”说着,李夫人款款走到门边,又回头向起身相送的陆知县叮嘱道:“我先回房了,你跟他谈过后早点回来,不要太晚了。”
陆知县连连应是“是”,把李夫人送出客厅,一个守候在门口的婢女连忙提个灯笼过来,照着李夫人袅袅婷婷地向后院走去。
陆知县目送李夫人消失在黑暗中,才踅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深深陷入沉思。少顷,小衙役领着郑德璋一步跨进门来,邀功似地禀道:“禀大人,郑县尉来了!”
郑德璋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施礼道:“卑职参见知县大人。”陆知县连忙起身,眉开眼笑地相迎:“哎,免礼,免礼,快请坐,请坐!”陆知县热情地把郑德璋拉到侧旁的椅子上,小衙役忙不迭地泡了茶,端给郑德璋。
“知县大人夜晚相召,不知有何吩咐?”郑德璋大概刚喝过酒,有些渴了,坐定后接过小衙役端来的茶,揭开盖子抿了一口,含笑问道。
陆知县满脸堆笑答道:“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和你随便聊聊,听说你正跟人喝酒?”郑德璋并不掩饰,一笑道:“是,一帮朋友听说我受了奖赏,说是为我庆贺,其实是要我做东请客,我推辞不过,只得应酬一下。”“应该的,应该的,你立了功劳,朋友们理应为你庆贺,这也是喜事嘛。”陆知县素来对郑德璋聚朋豪饮酗酒颇有微词,今日一反常态,似乎并不介意,反倒让郑德璋惹起满腹疑惑。
“知县大人,今晚你专门派人把我召来,难道就为这事?”郑德璋不禁疑惑地问道。陆知县连忙摇头道:“不,不,我召你来是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当然,也是一件大喜事。”“大喜事?”郑德璋更加疑惑了,而陆知县则满怀热情,兴致勃勃地说道:“是啊,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妻妹,年方二九,至今未嫁,听说你武艺不凡,屡擒盗贼,立下大功,是个英雄,对你十分倾慕,难免芳心暗许……”郑德璋心里“格登”一下,不由吃惊地瞪着陆知县问道:“你是说……你的妻妹看中了我?”
“正是,她不但爱慕你,而且发誓非你不嫁……”陆知县含笑着道。郑德璋更加吃惊,不敢置信地望着陆知县急道:“非我不嫁?知县大人,你可知我已有妻室?”陆知县听得一愣,怔怔道:“什么?你……已有妻室?”郑德璋坦然道:“对,卑职早在三年前已娶妻生子。”
陆知县心头大震,审视着郑德璋半晌,见他不象是在欺骗自己,解嘲似地笑笑道:“那也无妨,贵易交富易妻乃人之常情,不足为怪。”郑德璋不由大急:“可是……大人,你可知贫贱之交不可弃,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怎能停妻再娶!”陆知县又是一怔,沉吟良久,忽然劝道:“不能停妻再娶……那就再纳个小妾。你在外为官,久不归家,身边又没个人照顾……那在青田再取一个,另立门户。妻妹那儿,我自当为你分说……”
“不成,!我家里立有规矩,任何人不能私自纳妾!”郑德璋断然拒绝道。
陆知县似乎并不介意,讪讪一笑,依然耐心相劝:“哎,这是你太过呆板了。如今当官的,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你家的规矩管得了别人,却管不了你。你是出仕为官之人,离家又远,在任上娶妾成家,谁会知道?”
郑德璋听了,不觉大为气愤,脸顿时涨得通红,恼道:“知县大人,你这是把我当成鲜廉寡耻之徒?”陆知县正说得兴起,忽见郑德璋恼了,不仅错愕地怔住:“这……这怎么鲜廉寡耻呢?世风如此,人在宦途,身不由己啊!”
郑德璋腾身站起,正色道:“知县大人,卑职虽在宦途,家规不可不遵,我绝不停妻再娶,也不敢私自纳妾,告辞!”说完,郑德璋朝陆知县拱拱手,拔腿就走,慌得陆知县连忙上前一把拉住:“郑大人,这事你可要想清楚了。我那妻妹不但人长的娇美如花,我的岳父现在在临安官拜吏部郎中。你若是娶了她,前途不可限量啊!”
陆知县原想抬出岳父,用官禄权位打动郑德璋。谁知这么一说来,偏偏惹翻了郑德璋的牛脾气,只见他剑眉一耸,卑夷之色顿现,呵呵冷笑几声,乘着酒意对着陆知县刻薄地挖苦嘲弄道:“那好啊,既然你的妻妹漂亮美貌,你的岳父有权有势,你不如把姐妹俩一并娶了,既得美人又可升官,岂不更好?”
“你……你竟敢戏弄本官?”陆知县想不到郑德璋竟敢嘲笑他,惊愕地瞪着眼睛生气道。
郑德璋见陆知县气的瞪直眼睛歪了鼻子,开怀一笑道:“你不是说当官的都要三妻四妾吗?我见你至今只有一位夫人,不妨再娶个小姨子做妾,岂不两全其美?”“郑德璋!你……你大胆,你好心好意劝你,而你不知好歹,竟敢出口伤人,污辱本官?”陆知县勃然变色,气急败坏道。
“不敢,卑职粗鲁,若有罪,请多多包涵,恕不奉陪!”谁知郑德璋毫无惧色,不卑不亢地回敬一句,冷哼一声,拱拱手打不出门而去。陆知县直气得浑身发颤,却不敢上前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郑德璋昂然离去。
县衙后院的内室,李夫人卸去盛装,只穿寝衣,独自一人秉烛而坐,似有所待。
一会儿,忽听得屋外远远传来一声橐橐的脚步声,她知是丈夫回来了,连忙起身迎上前去。刚好走到门边,只见陆文浩阴沉着脸,气呼呼地推门走进房来。
李夫人并不看陆文浩的脸色,漾着一片笑意走向前去,为其宽衣解带,关切地问道:“老爷,你和郑德璋谈得怎么样了?”
陆知县铁青着脸在椅子上重重坐下,兀自“哧呼哧呼”至喘粗气,听的李夫人问他,不禁更加气愤,突然猛地拍案怒道:“岂有此理,郑德璋欺人太甚,无礼至极!”李夫人吓了一跳,愣愣道:“怎么?他还不愿意?哼,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把小妹嫁给他呢,不识抬举!”
“他岂是不识抬举,简直无法无天了!竟然放肆嘲笑戏弄,出口伤人污辱本官!”陆知县气愤至极,恨恨道。李夫人大吃一惊,愕然问道:“什么?他竟敢戏弄侮辱你?你说他是怎么侮辱你的?”
陆知县苦着脸望望夫人,不胜气恼地诉苦道:“他说……他已有妻室,绝不停妻再娶,也不私自纳小妾。我说小妹美貌过人,十分聪慧,岳父又是吏部郎中,日后仕途上也好作为倚靠,再三劝他想想清楚,可他竟要我……”陆文浩显然觉得有些话不便启齿,忽然打住,欲言又止。
“他要你做什么?说呀!”李夫人不依不饶地逼问。
陆知县无奈,只得如实相告:“他说……他不敢违犯家规,娶三妻四妾……说我只有一个夫人,不如连小姨子一起娶了,来……来个两全其美……”“啊,这个郑德璋,他……他简直太狂妄了!”李夫人大惊,怒不可遏地腾身站起,大声唤道:“来呀,更衣,备轿!”
陆知县见势头不妙,忙惊慌地问道:“夫人,这么晚了,你……你要去哪儿啊?”
李夫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发怒道:“我去找郑德璋,跟他评评理!”陆知县惊慌地连忙上前拦住,劝解道:“别,别,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李夫人虽被拉住,人却依然恨声不绝。“哼,我们一片好心想把小妹嫁给他,可他不识好歹,反而肆意污染我们……我咽不下这口气!”
陆知县把气鼓鼓的李夫人扶到椅子上坐下,向应声跑进房来侍候的仆人和婢女挥挥手,陪着小心劝慰道:“是,是,这口气谁也咽不下,这帐迟早要算!不过夫人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也不能争一时之气……”李夫人俏脸上掠起一片不屑之色,冷哼道:“我?跟他一般见识?”
陆知县阴冷地笑笑,开导道:“是啊,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更不可意气用事。你想啊,郑德璋身怀武艺,勇猛过人,是个让盗贼们都闻风丧胆,束手就擒的人,明里跟他争斗,我们非但不是他的对手,只怕还要失去体面,根本占不了半点便宜……不过,郑德璋虽然狂妄,但他毕竟只是本官属下的一个小小县尉,暗地里要治他还不容易?”
李夫人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这么说,你有办法了?”“那当然,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戏弄侮辱本官,难道本官就不能戏弄侮辱他?”陆知县胸中似乎已有良谋,神情颇有些得意地说道。
“哦?你有办法了?”李夫人惊喜道,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陆知县诡谲一笑,附到李夫人的耳朵旁一阵嘀咕。李夫人立即眉开眼笑,抚掌称赞道:“好,好,解气,泄恨,看他郑德璋还敢不敢再狂!”
白麟溪由西向东曲折蜿蜒而来,从村中横贯着穿过,溪上石桥座座,贯通南北,桥下溪水湍急奔腾,哗哗流淌,石埠上浣衣女凌波,深潭中群鸭戏水,十桥九闸之境俨然可观。而溪的两岸列肆成市,屋宇成差,店铺林立,街上小摊纷纭繁杂,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若在太平盛世,这里无疑是一个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乡村集镇,必有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但时值南宋丰年,金、蒙大举入侵,战争纷扰,盗贼蜂起,天下大乱。浙中的浦江因地处山区僻壤,四境群山起伏,峰岭叠嶂,林壑纵横,自古不通舟楫,交通闭塞,故而商贾不至,兵祸不兴,环境安定。于是,难民们纷纷从北方各地涌入浦江逃避战乱,寻求安身立命之所。
郑义门既为境内大户,向以孝义耕读、乐善好施闻名于世,变成了难民的最佳栖身之地。一批批难民手提肩扛、携家带口源源不断地涌来,郑义门街上一片纷乱,到处都是哭爹喊娘、啼饥号寒之声。难民们有的在街上旷地而坐,有的则蜷缩倒卧檐下,一个个面带饥色,神情焦虑不安,情景十分凄惶。
郑义门家长郑德珪手提一个竹篮,让几个兄弟、家人抬举着衣食药物,问寒嘘暖,治病施药,送衣给食,一路看顾安抚难民,不停地忙碌……
掌灯时分,郑氏宗祠的厅堂里,郑德珪之妻楼氏在桌上摆下饭菜,与婢女眼巴巴地等候着,禁不住倚门悬悬而望。
约莫又过了个把时辰,郑德珪才一身疲惫、忧容满面地回来。楼氏连忙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竹篮,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心疼地说道:“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看饭菜都凉了……”
“大家都吃了吗?”郑德珪接过婢女端来的水,心不在焉地略略擦拭一下,惦记地问道。
“吃了。”楼氏回答道:“大家等你不来,孩子们吵着说肚子饿,我作主让大家先吃了,再给你送来。要不然,饿坏了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爷,这饭菜……要不要拿到厨房热热再吃?”
郑德珪略显烦躁地摆摆手,叹口气道:“不用了,将就着吃吧。”说着,他端起饭碗,勉强地扒了几口,忽然长叹一声,又重重放下。楼氏见了,不由一怔,关起地问道:“老爷,是不是这饭菜……”郑德珪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慨然兴叹道:“吃不下去啊!想着街上那些难民,无遮无盖,饥寒交迫的,这饭我怎么咽得下去啊!”
楼氏鼻子一酸,抑住泪水,面有难色地劝道:“老爷,那……你也不能不吃饭呀!再说,街上那么多难民,官府不管,乡里不管,靠我们一家子……也管不过来呀。”
“要是大家都不管,难民们岂不都要饿死冻死吗?”郑德珪不悦地生气道。
楼氏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耐心劝道:“老爷,话不能那么说。我知道你心善,见不得这么多难民忍饥挨饿,受苦受难,但你想过没有,我们家几百口人一个个都张着嘴要吃饭呢。再说,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把粮食都赈济难民了,家中一旦缺了粮,上哪借去?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呀?”
郑德璋心上凛然一颤,嘿然苦思半晌,喃喃叹道:“是啊,这么多难民……上千人啊,到哪儿去弄粮食赈济他们呢?唉,这事要是德璋在,我们兄弟俩也好有个商量,可他远在青田……远水解不了近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