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浦江的最后一名廪生—陈德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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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管家于 2016/11/15 20:24:25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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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今日浦江
作者: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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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浦江地名而言,后街还是非常有名的。从前由南边的儒林门往北走,经鸡鹅市下到玉案头,抬头再往北就是。后街宽四五米,长差不多有两百米,直达城北寿春园,两边白墙黑瓦的建筑物极具徽派风格。现在后街几经变迁改造,大致样子还在,正式名字已改叫民主北路。

后街之所以有名,除了这里曾经出现过像陈普生这样一些知名商家店号外,还与生活在这里的各色人等有关,比如廪生陈德厚。现在提起他,不要说年轻人,就是上了岁数的也不一定知道——他大概是晚清浦江的最后一名廪生,还花钱捐了个例贡。明清两代,为了褒奖读书人,优待读书人,政府会对参加地方岁科两试的一等秀才,给以廪米津贴,补助生活。一般规定: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每人每月给廪米六斗,这些由公家提供膳食的生员就称之为廪生,并有资格选为贡生。清朝的秀才,考取比较严格,考生通过县试、府试以后,还要通过院试才能叫秀才,而且院试必须由钦派的省学政主持。院试的第一名,叫案首。考取秀才以后就有了一定的特权,如可以站着与知县老爷说话,免于徭役,不予上刑等。后街陈德厚就是这其中的一个,秀才中的佼佼者。
陈德厚,名棨,号逸僧,后街西陈人。见过陈德厚的人,都说他生得一表人才,留有两撮小胡子,一身府绸衫收拾得干净利索,为人和和气气,后街的大人小孩通常称他厚爷爷。据说,陈德厚自幼天资聪明,勤奋好学,一心想在功名仕途上翻几个跟头,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有了目标,加上刻苦用功,一时竟成了金华府的一名廪生。这对家境富裕的陈德厚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舞,不要说在后街,就是在整个浦江县,廪生也屈指可数,何况还是金华府的。廪生学业优良的证明,头上的光环效应,可能的锦绣前程,这一切都像一笔无形资产,远胜于其生活上带来的保障,因此大家都不敢小觑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仰仗于他呢。这样一来,大家遇到陈德厚就多了几分尊敬,多了几分笑意。当然,这些都是别人的事,陈德厚为人还是低调的,在后街一带也有些口碑,他绝无恃才傲物的想法。读书人想通过读书求取功名又有什么错呢?世人按照世俗的眼光、世俗的思维、世俗的习惯,能怪得了他吗?不过,在后街人看来,廪生陈德厚的脚步明显轻便了许多,蹄疾步稳。
可是,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弯弓射雕的时候,地气动了:先是西方列强用枪炮轰开国门,紧接着维新人士一味鼓噪,要以夷制夷变法图强,于是就有了康梁变法,老黄历在闹哄哄中很快翻过一页。到1905年,光绪皇帝干脆颁布诏书:“停科举,办学堂”,彻底结束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这下,陈德厚叫苦不迭:科举废了,满肚子的学问不说,这大好的前程呢?本来可以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顺理成章,就是升到翰林也不是没有可能。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一阵浩叹之后,也只得作罢,那朝廷的事岂是一个人改变得了的?但陈德厚并没有转过弯来,内心万箭穿心痛苦不堪,表面却只能强作镇定和颜微笑。找不到奋斗的目标,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东飘西荡。久而久之,自然迷失生活方向,精神也就跟着沉沦下去,好好的锦绣文章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
江南多雨,后街也不例外。雨顺着陈家屋顶瓦片滴落下来,变成一条条线,时间长了,老屋墙基会长出厚厚的青苔。这时,过往的路人看到最多的是廪生陈德厚坐在家里那把舒服的太师椅上打盹,一本卷起的线装书掉落地上,封面是青色的。
以后的日子,陈德厚只做了两件事——如果那也算做事的话:打麻将、吃红丸。打麻将是为了消磨时光,吃红丸是为了麻醉自己。麻将是卫生麻将,从不赌博,不犯法。悉悉索索的麻将声里,听到的全是“碰”“和了”“杠头开花”的行话,以及因一时激动而起的满面红光。有时遇到陈德厚高兴,他还会抱了旁边的孩子教他认麻将牌。但这到底只能起一时之兴,而且还得凑齐麻将搭子。闲下来,廪生陈德厚就会觉得百无聊赖,寂寞的虫子常常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他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日子,因此得了个“厚糊涂”的绰号。渐渐地,他把目光投向了红丸,投向了鸦片。他原本为了解一时之闷、一时之苦,不想一吞食上就爱不释手不离不弃,仿佛一对连体儿再不分开,好在陈德厚有家产,吃得起。
旧时,由鸦片制成的毒品有红丸、梭梭、嘈达、白面、吗啡、金丹等,红丸因其服用简便,深得瘾君子喜爱。而红丸实际上由生鸦片与葡萄糖合成,其成份主要是生鸦片。
当时,浦江的警察局局长叫吕思义,永康人,后来还代理过浦江县的县长。吕思义到任浦江后,为了整肃社会风气,对吸食鸦片、吞食红丸者严惩不贷。陈德厚既是后街大名鼎鼎的人物,吸食鸦片、吞食红丸近乎公开化,正好可以杀一儆百。陈德厚被抓,后街几乎波澜不惊,都在大家意料之中。一来吸食鸦片吞食红丸本就不对,二来廪生出生也该遵守法纪,何况你那廪生还是前清的,现在是民国。政府抓你抓得理直气壮,谁叫你吸食鸦片吞食红丸的呢?
年过半百的陈德厚识时务,低眉顺眼跟着吕思义乖乖进了拘役所。
深秋,大家站在后街屋檐下七嘴八舌议论:厚爷爷这回孙悟空进了八卦炉——有的受了,其他都还好说,瘾上来恐怕过不去。担心归担心,大家也没辙,只是替他捏把汗。有好事者认为,陈德厚没有鸦片过不了日,说不定连命都要搭进去。
这时候,站出来一个人。谁?张必华,有尧的娘,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却急公好义,为人极富同情心。她操持家务之外,还帮糕饼厂洗米,业余还剪贴得一手好麦秆画,花鸟虫鱼,梅兰竹菊,远近闻名。眼看着陈德厚被拘,作为街坊邻里的张必华总觉得于心不忍,更不能见死不救,何况在她的内心是敬佩读书人的,她不知道剪贴麦秆画算不算与文化搭边。
总之,她勇敢地站出来了。
陈德厚被拘的第三天,张必华站到了关押他的拘役所的铁窗前,一只乌鸦则立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嘎嘎地叫。两眼巴巴的陈德厚步履迟缓挪到窗前,左手抓住铁窗棂,内心感激声音却有些呜咽,淡淡地飘过来一句话:
“难得你还来看看我。”
张必华看他一副鼻涕邋遢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是烟瘾犯了:
“厚爷爷,宽宽心心呆着,好好认罪伏法,政府会放你出来的。今日来看看你,怕你平常日子肚皮饿,给你带两包炒米糕吃。”
陈德厚看看那两包炒米糕,用略带失望的口气说道:
“炒米糕干巴巴的,有什么好吃的?”
张必华眉毛一扬,眼睛向下,示意点头,话中有话:
“厚爷爷,这点炒米糕货色不错的,你好好吃吧。”
陈德厚是读过书的,脑筋很快转过来,领会了张必华的意思,面带欣喜将炒米糕收了下来。
张必华走的时候,那乌鸦一耸身扑棱一声飞走了,消逝在灰色的天幕中。
以后张必华隔三差五过来探视,都会带两包炒米糕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陈德厚在拘役所关了几个月,居然咬牙挺过来了,连看守都感到奇怪。出来后,家资丰厚的陈德厚为了感谢张必华的救命之恩,一下给了张必华二十亩水田,出手极其阔绰。
原来,吸食鸦片吞食红丸的人,常常会因为犯瘾导致意外,轻者鼻涕眼泪无精打采,重者打熬不过寻死觅活。张必华知道陈德厚长期吸食鸦片吞食红丸上瘾,所以就在做炒米糕时,在每块炒米糕中间点上一点鸦片,好让他不至断档,帮他闯过鬼门关。张必华也算用心良苦了,里面既有街坊邻里的感情,也有对读书人的敬重。
但是,陈德厚最终还是振作不起精神,依旧自暴自弃,身体日渐衰落,临解放前去世。一代廪生淡出视野,成了后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土改那年,家境一般的张必华因为那二十亩水田评了个地主,实在感到冤。另有帮陈德厚卖地的因为每次从中抽头,家境竟一点点富裕起来,结果也划了个富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一代一代的人走了,一代一代的人又来了。枯萎的树叶在秋季凋零,勃发的生命却如花一样在春天绽放,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后街没有因为廪生陈德厚的离去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相反,后街沐浴着岁月的风风雨雨,始终执着努力地向前行进,一直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