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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八年前闷热下雨的午后,我填完中考志愿,带着一身汗水回了家。母亲看着狼狈的我,略带试探地问:“你们班多少人有继续上学的打算?”
门外密集的雨点滴滴答答敲得我心烦意乱,我几乎从板凳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班上所有人都上学去了……没考上重点高中的都报考了职高,就我和小小......你知道的,她爸爸去世了,母亲又有癫痫,她爷爷奶奶根本供不起她......”
“孩子,家里实在没闲钱供你念书,你爸现在看病不得要钱吗?无论读书与否,不都要养家糊口吗?你的同学都不如你,等他们毕业时你已经给家里赚了十几万块钱了。现在大学生这么多,他们也不见得能找到好工作”,她缓了缓,几乎恳求地说“我们不上学了,好吗?”
我呆若木鸡,泪眼朦胧。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脑海里就只有那句如晴天霹雳般的“我们不上学了,好吗?”
雨停了,天暗了,时光在瞬间冻结,呼吸越来越困难,双眼越来越模糊。母亲一根根细细的银丝以及那越来越驼的背,那几近哀求以及满是自责的双眼深深灼痛了我的心扉。雨声滴答和着父亲的咳嗽声飘得很远很远。
领初中毕业证书那天,我站在校园的林荫小道间,最后一次留恋地张望被围墙圈着的天空;最后一次用温热的手指抚摸曾陪我度过三年初中光阴的书桌;最后一次闭着眼听被我视作如催命符般的上课铃声……泪流满面。
我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辍学后,因为没有学历和技术,我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缝纫女工,肩负起了赚钱养家的重担。我曾在笔记本上这样记录我的流水线生活:
就这么坐着,坐在流水线前
我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
我听到时光流走的匆匆脚步
我听到成品衣上市老板的笑声
我听到同伴感叹缝纫机前的青春
每分钟只值一毛钱
就这么坐着,坐在流水线前
在缝纫机旁没日没夜地忙碌
一块块碎布
瞬间组成五彩飘曳的裙子
可是,那耗费在缝纫机前
年轻的生命可曾顽皮地飘曳?
就这么坐着,坐在流水线前
送走黑暗迎来黎明
坐着,继续坐着
恍惚间踩缝纫机的水灵姑娘
已瘦成深秋的一朵黄花
即使不甘心又如何?乡村众多女孩的命运就是如此,无非就是在流水线上干上七八年,无所谓爱情,无所谓轰轰烈烈,找个门当户对、老实勤恳的乡村适龄男子结婚,再给老人添个大胖孙子,然后继续让流水线埋葬灿烂的青春年华。像母亲说的,谁叫我投胎到这样的贫困家庭。
是的,我应该认命!
辍学打工后,每到9月1日,看到孩子们背着新书包上学,我的心似乎有种撕裂般的疼痛。偶尔,也有初中要好的同学会来绕道看我,当她们谈起校园生活的种种时,我既羡慕又失落。
我还常常梦见自己坐在大学窗明几净的教室内,吸收着如露珠般甘甜的知识,欢快地沉浸在书籍的油墨味里。我多么渴望活在梦中永不醒来,可梦终究是梦。从辍学的那刻起,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此生注定和大学无缘无分。多少个黑夜,从梦中幸福地醒来,当意识到自己躺在流水线的铁架床上,而不是大学的宿舍时,心情又失望地跌至谷底。
2012年秋,文友约我去浙师大听国内某著名作家的讲座,我专程请了假,从小镇坐公交去县城,再从县城专程大巴通往市区的高速,再从市区坐四十几分钟的车到浙师大。讲座的内容我早已模糊,却清楚地记得在浙师大停留的两三个小时的种种细节:我贪婪地呼吸着校区浓重的文化氧分,细细打量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每位莘莘学子,用脚步丈量着脚下的每寸土地......我朝戴着眼镜、一副先生模样的人虔诚地鞠躬,朝校园内的树木微笑,朝脚边的小石子许愿:如果有来生,即便用二十年的阳寿换取读大学的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
2013年,我去县里的电大报考了大专,用 “曲线救国”的方式圆了自己的大学梦。毕业典礼上,我从校长手里接过烫金的毕业证书,竟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明白,成人大专虽是教育部认可的,可许多用人单位对此根本不屑一顾。读书于我,并不是找工作的砝码,只是为了圆自己的梦。
大专毕业后,我又继续报考了本科。这段时间,我被学位英语折磨得夜不能寐,虽然只有CET4的水平,这对我这个只在初中念过英语的人来说,的确是一大难题。有朋友看到我半夜还在背单词、学语法,纷纷劝我别考了,反正我已经拿到大专文凭,而且也找到了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文字工作,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
我想说的是,最后我有没有考过英语学位、有没有拿到学士学位已经不重要,我享受的是这个过程。假如我能拿到本科文凭,我还会继续朝着研究生进攻。虽然考上硕士生有非常大的难度,但试过总不会后悔,也不会有遗憾。
现在的大学生已不像上世纪90年代之前那般稀有,有人会说读了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也不一定能光宗耀祖,说不定连投入的学费都赚不回来。但我想说的是,没念过大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于我,就像女孩从来没有留过长发、人生从没有爱情那般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