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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造房屋,需要能工巧匠相互配合。挑大梁的是泥水匠和木匠,俗称“泥水木匠”。俗话说“泥水木匠,日头三丈”,很多工匠要赶到东家门口等天亮,而泥水匠和木匠允许迟一点,因为他们的生活重,强度大。
一把砖刀砌墙头,一把抹刀抹墙壁,泥水匠干的活看似平淡,实则深奥,处处要用数理化知识。建造房子,砌得横平竖直,转角是直角,墙壁是直线,用数学知识;建造祠堂,竖石柱,上大梁,用盘车把它们绞上去,用物理知识;建造城墙,砌砖头的不是普通沙灰,而是用豆浆、桐油跟石灰混合起来的,用化学知识。造好房屋,有的泥水匠还会在粉墙上画画写字,具备书画技艺。
一个聪明的泥水匠,手艺要精,说话利市,讨东家欢心。在落脚的时候,泥水匠用红纸把硬币和铁钉包起来,放在屋基的四只角上,口称“财丁两旺”,恭喜东家财源滚滚,人丁兴旺。在上梁的时候,泥水匠要高喊:“喊叫声喧鞭炮响,恭喜主人起华堂,宾满堂,朋满堂,钱满堂,粮满堂,金满堂,银满堂,福禄寿喜满华堂,子孙兴旺百世昌。”边爬梯边唱:“手攀双龙,脚踏云梯,步步高升,节节升起,上一步哟,一帆风顺;上两步哟,二龙腾飞;上三步哟,三生好运;上四步哟,四季发财;上五步哟,五谷丰登;上六步哟,六畜兴旺;上七步哟,七星高照;上八步哟,八仙过海;上九步哟,九九归一;上十步哟,事事顺昌”。大梁上到屋脊时,又唱:“鹞子翻身坐梁头,恭喜主人楼上楼。从打今日上梁后,衣食住行样样有。”恭喜主人子孙兴旺、丰衣足食、升官发财、金银满堂。
有一次,一个泥水匠给东家造好一幢房子,最后要在大门边开一个狗洞。第一次,他跟东家说起,东家不理;第二次,他又跟东家说起,东家还是不理;第三次,他叫一个能说会道的徒弟出马,说要开一个“将军洞”,东家欣然接受。徒弟只花半天功夫,就把狗洞开好了。东家心里受用,爽快地付了一天的工钱。
第一次见识泥水匠,是在一九七〇年,我三岁那年,家里先后请了两位泥水匠,造起两间新屋。
第一个泥水匠是住在我家斜对门的王思楷,人称楷师。他做手艺精雕细作,追求完美,远近闻名。当时,做泥水匠的工钱是每天一块三角,师傅带一个徒弟,给徒弟两三角,自己多拿一块钱,能带就带,何乐不为。可楷师与众不同,爱惜自己的羽毛,嫌徒弟手艺不精,拖累师傅的声誉,死活不肯带,一辈子单枪匹马,尽管家里还有一帮嗷嗷待哺的子女。
没有读过书,也不认识字,作为一个手艺人,楷师平时走家串户,见多识广,爱讲故事。当时,他身边经常围着一圈人,津津有味地听他讲历史上的人物,有三国演义,有隋唐演义,有梁山好汉,有杨家将,还有岳家军。
到了一九七二年,楷师带着大儿子,在附近的学校做生活。有一天,我看到好多泥水匠抬着一个后生,慌里慌张地送去医院抢救,原来是他的长子不慎从架子上摔下来,耳朵流血,昏迷不醒。尽管脱离危险了,他的长子再也不肯学泥水匠。
过了几年,楷师得了黄疸肝炎,脸部浮肿,面色蜡黄。因为家贫,无钱治疗,他从山上挖一点草头药,坐在门槛上,左手抓住树根,右手握着柴刀,“啪啪啪”,把它劈成一片一片,放进药罐煎熬,倒出药汤服用。拖了几年,他就走了,还不到六十岁。
那一年,楷师给我家的新屋落了脚,忙不过来。家里只得另请高明,叫郑宅冷水村外婆家正对门的泥水匠郑隆成来砌墙。
隆成师砌的是石子墙,就是用沙灰把一块块小石子砌成一堵墙壁,俗称“叠板子”。当时家乡一穷二白,没有新烧的砖头,只能到房前屋后甚至坟地里捡几块破碎的旧砖头,砌在墙壁的转角处,其他地方一律砌小石子,一平二直,考验泥水匠的真功夫。与楷师不同,他一个人来不及,就带了徒弟和伙计一起做。
常人大多从十七八岁开始学泥水匠,也有例外。郑宅广明村的黄宗巧学泥水匠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此前,郑宅上郑村的泥水匠郑隆银到他所在的生产队砌石子墙,需要两人一起干。可郑隆银没带徒弟,拌沙灰的小工黄宗巧自告奋勇,当了帮手。
一九六七年,经郑隆银介绍,黄宗巧正式拜郑宅丰产村的泥水匠郑定桢为师,到浙江安吉干活。郑定桢习惯砌砖头墙,不会砌石子墙,偏偏有个要造三间楼房的农户指定要砌石子墙。师傅左右为难,只得来找徒弟商量。黄宗巧二话没说,一口应承,砌的石子墙果然横平竖直,牢固美观。
按家乡的规矩,一日三餐,泥水师傅没有动筷子,徒弟和小工都不能吃。每餐桌子上都有一碗肉,摆摆样子,不能真吃,只有到快做好的时候,泥水匠才会吃一片,徒弟和小工就跟着吃一片。当时一斤猪肉才六角五分,可多数人家买不起。有个泥水匠在最后一餐,夹了一片肉,结果露馅了,原来东家在大碗里面倒放一个酒盏,上面覆盖几篇肉,看起来是满满的一碗。
安吉属于杭嘉湖地区,俗称“下三府”,素来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百姓生活比较富庶,做手艺的规矩也跟家乡不同。刚到安吉,黄宗巧循规蹈矩,不敢吃肉。师傅就提醒他:“我吃你也吃,不吃白不吃。”按照当地的规矩,菜是炒一个、上一个、吃一个的。有一次,黄宗巧给一户人家砌石子墙,东家炒好八个菜,一起上桌。他一连两天,都没吃肉。这下子东家对他有意见了:“小黄师傅,你不吃肉,看不起我。”他赶忙解释:“有酒喝、有饭吃就很好了,不用吃肉了。”
有一天晚上,黄宗巧跟师傅到郑宅西店村去砌井。师徒俩在农户的八仙桌前坐定,只见先上两个调羹,他想这下子有戏了,后面总有什么美味高汤,谁知上来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稀蕃薯汤,还有两碗米饭。他把米饭和蕃薯汤匆忙吃了,可师傅无酒不欢,胡乱划了两口饭,气呼呼地上工地去了。其实,生产队里按每人一斤米、五角钱的标准,算给招待泥水匠的农户,农户按理要提供一瓶酒和一包一角三分钱的大红鹰香烟。
晚饭已经吃了一个半小时,有一肚子气的师傅迟迟不肯下井。生产队干部得知前因后果,近乎哀求地说:“师傅,你下去吧,我到饭店里给你们炒两个菜来。”好说歹说,师傅才肯下井。果然,这位干部给每人买了两包新安江香烟,炒了四个菜。酒足饭饱,香烟缭绕,师徒俩干起活来格外卖力,忙到凌晨三点,把井壁砌好。
第二天,黄宗巧留下来砌井圈。这一天轮到一对老夫妻招待,上了六道菜,有猪肉、鱼肉、鸭肉、豆腐等,还有一瓶烧酒,极为体面。他们还说:“这是我们村里第一次挖井,难得的。”
生产队按同样的标准补贴农户,一家克扣,一家倒贴,真有天壤之别,让黄宗巧心生感慨。
手艺人出门在外,“手稳口稳,天下走尽”。黄宗巧当年跟师傅在浙江安吉给生产队干活,一共有十三四个人。他跟姓吕、姓郑的徒弟,借用副业队队长家灶头里面的一只锅子,轮流烧饭,每月各烧十天。每天等他们去烧饭的时候,队长的丈母娘已经在外面的一只锅子里炒好菜,正在焖饭。
队长的丈母娘每餐必炒一碗肉,堆得满满的。一个月下来,她发现有十天时间,碗里的肉浅了,少了三块,怀疑是某个徒弟偷的。第二个月,队长的丈母娘开始留意:前十天,黄宗巧先烧,肉没少;中间十天,姓吕的徒弟烧,发现肉又少了;后十天,姓郑的徒弟烧,肉也没少。第三个月,轮到姓吕的徒弟烧饭的时候,他又开始偷吃了,两块肉已下肚,第三块肉还含在嘴里,队长的丈母娘出现了,问道:“小吕,你要吃肉的话,跟我说一声。”这时候,姓吕的徒弟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事后,队长的丈母娘把此事一五一十告诉师傅,又说:“现在偷肉吃,手已经不稳了,将来会不会偷别的东西?”师傅闻言大怒,“啪啪啪啪”打了徒弟四个耳光,留下五个红红的手指头印。
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三,我到郑宅冷水村外婆家拜年,看到隔壁的堂房大舅舅郑修表家宾客盈门。听说他是包工头,来拜年的都是跟他在江西建筑工地上做工的泥水匠。一九六五年,他应聘到云南省建筑安装总公司做工,见了世面。后来,他带领家乡的泥水匠走南串北做工程,到过江西、新疆等地。
大舅舅做工程凭技术吃饭,只赚死工资,没有管理费。大家一起参加劳动,都计工分,小工10-12分,徒弟11-12分,师傅13-17分。大舅舅既要管理,又要做工,拿最高的工分17分。大舅母也在工地上,烧菜做饭。工程结束以后,大舅舅跟业主结算款项,根据大家的工分多少,进行分红。效益好的时候,大舅舅一年分到几千块钱,也算高薪,不过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每年要给生产队上缴三四百块钱的“无代价”,还要上缴缺粮款,家里没什么积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像我家一样造新房的人家很少,都是用石子砌墙。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流行将石灰、沙子和红壤搅拌均匀,夯成三合土墙。从八十年代开始,流行钢筋水泥的框架结构,用红砖砌墙,泥水匠再也不用砌石子墙了。(选自王向阳《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当当网、京东网、卓越网、淘宝网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