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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的邻居王金田的儿子拉肚子,公社卫生院看不好,只好转到县人民医院。医生要求住院病人预缴费用,而王金田的口袋里只有五块钱,远远不够。医生看他手里拿着一根柴楤(一种中间圆、两头尖的木头扁担),好奇地问:“你到医院是来看病的,不是来挑担的,拿着柴楤干什么?”他说:“我想用这五块钱去贩树,赚了以后再缴费。”医生为他的真诚所感动,破例让他儿子先住院后缴费。后来,王金田背着柴楤往返于杭口坪和城里的树市,跑了十几趟,总算把儿子住院十一天的六十元费用赚够了。
小时候,村里的男人成家以后,大多守着老婆孩子,不再出门谋生,农忙时参加生产队劳动,农闲时搞一点副业,到山里贩树就是一途。家乡的东南部是盆地,俗称外乡,西北部是山地,俗称山里,一条山脉横亘其间,分成两个世界。山里山外人员和物资的交流,都要翻山越岭,非挑即背,后来有了公路,也是盘山而建,险象环生。外乡人建房屋、做家具需要树木,大多从山里贩运,于是有了树贩。
除了肩扛以外,贩树的主要运输工具是手推车,适合在崎岖的小路上推行。第一天,村里的树贩推着一辆空空的独轮车,到山里去,带上两条云片糕,作为干粮;第二天,他们推着满满的一车树,从山里回。进山一趟,近的要走二三十里山路,远的要走五六十里山路,一个来回,还要翻倍。独轮车遇到崇山峻岭,推不过去,要么寄存在山下人家,徒手翻山越岭,把买来的树一根一根从山岭的那头背过来,再装上独轮车,推出来;要么把独轮车拆开,分成车轮和车架两部分,分别背过岭去,再装配起来,不过回来的时候,不仅要背独轮车,还要背车上装的树,爬好几趟,光一趟就要爬十里山路。
每次贩树都要翻山越岭,饥饿劳累倒在其次,更有破财甚至丧命的风险。有一个寒冷的冬夜,村里的王金开趁着月色进山贩树,看到路边明晃晃的“大路”,一脚踩去,连人带树掉进水沟。他穿着浑身湿透的衣服,硬是把树背回家来,冻得半死。
有一次,岩头凌宅村一个学箍桶的小后生进山贩树。半夜三更,他背着树路过一个村庄,一头不慎撞到房屋的墙壁上,另一头反弹过来,把他带了下去,摔死在深沟里。
当时政府禁止贩树,违者作为破坏山林和投机倒把论处。县、公社和大队三级在连接山里、山外的盘山公路上,设立检查站,一旦发现有人贩树,如果没有证明,就要拦下,轻则罚款,重则没收。
我们郑宅公社的树贩,一般走两条路,一条经堂头公社的横溪、堂头、蒙山村,翻过淡竹岭,到了中余公社的冷坞村,到中余、平湖两个公社收购;另一条经岩头、礼张两个公社,翻过大岭,到了大畈公社的大姑源、小姑源等地收购。还有一条不常走的路径,经过县城,翻过杭口岭,到了杭坪公社。他们推着独轮车,昼伏夜行,盘旋在山路上,设法避开设在公路上的检查站。
后来,拦树人员改变守株待兔的老办法,夜里往往守在一些树贩经常路过的山坳。冤家路窄,拦树人员带着手电筒徒手追赶,树贩要么推着一车树,要么扛着一根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慌慌张张地逃跑,上演猫捉老鼠的“游戏”。
有一天晚上,我村的王兴山进山贩树。他背着一根树,沿着溪塍悄悄前行,突然发现远处的手电筒一闪一灭,以为是拦树人员追上来了,连忙把肩上的树扔掉,纵深跳下五六米高的溪滩,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握着手电筒的人走远了,原来是杯弓蛇影,虚惊一场。
有一年二月十九庙会前夕,村里有三个人进山贩树,被礼张公社的人员拦下,卸在双溪大队荷店村的周氏祠堂里。为了把树取回,王金田到大队里开了一张证明,再到公社里去盖章。公社里的人员对他幸灾乐祸:“你们这些投机倒把分子,三天两头去贩树,拦下活该!”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拿着大队里开的证明,来到礼张公社。礼张公社里的人说:“我们是公社里拦的树,你们是大队里开的证明,级别不同,不能放行!”看看公社干部没有回旋余地,他转而哀求双溪大队的支部书记:“本想在二月十九庙会把树卖了,买一点米。现在你把树拦下了,我全家就要饿肚皮了。”那位大队支书深表同情:“老百姓罪过相,我们也没办法。”经不住他的再三哀求,大队支书给他出了一个点子:“你们趁黑夜悄悄摸到周氏祠堂,把树背走。等你们走远了,我再叫三个民兵追赶一阵,装装样子。”
一个要贩,一个要拦,贩树的与拦树的结下梁子,怨恨越积越深,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大畈石井于村有个拦树人叫王小武,只要树被他拦下,任凭树贩苦苦哀求,都无动于衷。树贩扬言,只要他敢到外乡来,一定收拾他。有一次,王小武到外乡的岩头陈市赶集,被树贩们发现,一把扭住,沉进农家的厕所里。千侮辱万侮辱,沉厕所是人生的奇耻大辱,虽不伤身子,却伤面子,俗话说要晦气一辈子。
树贩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屡屡铤而走险,实在是因为穷困潦倒,无路可走。村里有人从年轻时开始进山贩树,长年累月,失饥伤饱,弄得一身伤病。丈母娘疼爱女婿,请他去住几天,调理身体,散散心情。谁知他一时想不开,就在丈母娘家里喝下一瓶农药,含恨九泉,只有四十岁。(选自王向阳《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当当网、京东网、卓越网、淘宝网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