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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匠学得会,鸡屎食三坨;篾匠学得精,鸡屎食三斤”,家乡流传的这句谚语,道出了篾匠生涯的艰辛和无奈。小时候,经常看到篾匠一手持篾,一手持刀,用牙齿咬住篾片,把它慢慢地扯开来,拖到地下。家家户户养鸡,鸡屎遍地,难免沾上篾片,进入篾匠嘴巴。
每一个行当,都有自己的祖师爷。传说篾匠的祖师爷叫泰山师,曾经向鲁班师学木匠,不够专心,偷偷跑到竹林里练习劈篾编织。鲁班师嫌他不长进,把他辞退了。后来,泰山师干脆学篾匠,搞竹编,打笠帽。鲁班师建造凉亭,天晴开工,下雨停工,很是不便。自从戴上泰山师打的笠帽以后,无论晴雨,都可建造。鲁班师这才知道泰山师的好处,说了一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篾匠还有一套行话,叫做市语。石宅派顶村江晓明曾经做过篾匠,记得许多行话:毛竹叫青龙,青篾叫老青,黄篾叫老黄;玩女人叫劲尺,胸部叫做蒲包;吃饭叫兴夯,早饭叫早夯,中饭叫午夯,夜饭叫夜夯;食肉叫兴胃,豆腐叫白塌,面条叫长纱;老太婆叫尺佬,小孩叫小毛头,老头叫老毛头,小姑娘叫红花佬;干活叫操摊;做篾的工具叫龙扇,篾席叫横三两,畚箕叫阔口,大麻篮叫大四角,小麻篮叫小四角,床叫横山。在外行听来,真如天书一般,如今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学一门手艺,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尤以篾匠为甚。家乡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有囝不学篾匠,站起来活和尚,蹲下来孵鸡娘”,篾匠站着剖篾,双手并用,嘴巴补凑,像和尚边念经边数佛珠,蹲在地上补地垫,像伏在鸡窝里的孵鸡娘一样。
一九三三年,郑宅西店村的郑兴庭才十三岁,就跟着师傅到浙江於潜(今浙江省临安市於潜镇)学篾匠。到了第二年,因为力气小,他还不会剖篾,故意在手指上砍了一刀。师傅无奈,只得帮他剖篾。他在编地垫的时候,转角处总是凑不拢,被师傅打了一个耳光,才肯教他技巧。有时候去迟了,东家问他吃过没有,只好说吃过了。否则,东家给他烧饭,耽搁时间,只有半天的工钱。每过十五天,郑兴庭要帮师傅到镇上去买一次煤油。十三四岁的小孩,实在苦不过,曾经想一个人偷偷逃回浦江,又怕回家要挨骂,只好作罢。挨三年,师傅付给他爹二十块银元,作为工钱。为此,他奶奶还骂他爹:“你这个黑心的,这么小就把儿子弄开去!”
有的篾匠子承父业,照样受苦。一九三六年,前吴村的吴金生才十岁,就跟爹爹学篾匠。第一天,他到东家,扫好地,搬好凳子,无事可做,站在一旁。爹爹看他闲站,一时火起,随手把锯子打过来,砸在他的头部,血流满面。东家用烟丝帮他止血,没看医生。晚上回家,他哭了,他娘就骂他爹狠心。苦归苦,第二天他还是跟着爹爹去做东家生活。这一做就是七十八年,直到八十八岁高龄。
一九七三年正月十五日,礼张和祥山头村的初中生张珠生来到寺前湖山村,拜一个六十五岁的老篾匠为师。当晚,他住在师傅家。第二天一早起床,他发现床上散落着一分、两分硬币,大约有一角钱,而他只有爹给他的五元钱,没有零钱。他跑去找师傅,师傅问他:“是不是你自己的?”“是不是人家丢的?”他一一否认,捡起硬币,放在桌上,烧火打水去了。事后,才知这是师傅在考验他。
最初的一个礼拜,张珠生呆在师傅家里,白天蹲在地上补地垫,晚上膝盖钻心疼痛。第二天,他忍着疼痛,继续补地垫。师傅跟他说,熬过半月,就不痛了。后来,师傅带他出门做工,教他做人的规矩“口稳手稳,天下走尽”,东家有东西不看,有话不听;吃饭的时候,先捧碗,再拿筷,人要坐直,不能“黄狗扒”,吃饭不能发出声音;东家的菜,只能夹面前的一碗,不能伸手夹远处的,平时不能吃肉,到活干完后才能吃一片。
有一天,师傅叫张珠生先吃晚饭。他一看是切面,桌上还有一碗肉,就夹了一片。第二天早上,师哥拷问他:“有没有偷吃肉?”他矢口否认。师哥又说:“坦白从宽,改过就是好同志。”他只得承认。当天晚上,师傅用篾尺打了他一顿,还罚他把所有的工具磨一遍。做完生活,张珠生到师傅家去割草籽,接受变相惩罚。
师傅还有一条规矩,学手艺期间,张珠生中途不能回家。这对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到了年底,师傅本该付给他二十块工钱,扣除送给他的一双扎箕、一个火熜以及伤风感冒的医药费,只剩下十三块钱。从此,他再也不愿回到师傅身边。
俗话说“廿年媳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从徒弟熬成师傅以后,有的篾匠忘了自己当年所受的苦楚,打骂徒弟;也有的师傅不打不骂,循循善诱。
花桥里黄宅村的篾匠陈顺伙做徒弟的时候,有一天补菜篮底,需要用二十四样篾片,怎么也做不起来。师傅看了,给他吃了一个“爆栗子”,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昨天刚刚教过,今天又忘记了,你是饭桶啊!”此事对他刺激很大,印象很深。后来,陈顺伙做了师傅,先后带过四个徒弟,认为越是做不起的时候,越是人多的场面,越是不能打骂徒弟。
一年到头跟锋利的竹篾打交道,篾匠的两只手被划得伤痕累累,“手指头斩得炀去了”,格外粗糙。山里有一个叫朱学顺的老篾匠,有一次,他的手指头不慎被竹篾刺了一下,也没在意。不久,手指头慢慢红肿,越来越胀,越来越痛,吃不香,睡不好。他几次拿出篾刀,想把手指头剁下来,都被家人劝住,盼着有一日脓透了,挤掉就好了。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过路郎中,看了他肿胀的手指头,说能治好,要两块钱,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一个天文数字。死马当作活马医,篾匠同意郎中的条件。随后,郎中用布条把篾匠的眼睛蒙上,叫村里的几个壮汉把篾匠的手脚死死按住,自己用小刀在篾匠肿胀的手指上猛然一刺,再用嘴巴从伤口中吸出脓水,吸一次吐一次,足足盛了一小碗,再在伤口上敷药末,包扎好。经过一番折腾,篾匠痛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连帮忙的几个壮汉都累得汗流浃背。后来,篾匠的手指慢慢地好起来了。
花桥大头湾村有个老篾匠,叫做周美兴,人称美兴师。他十一岁开始学手艺,师傅叫他一天到晚蹲在地垫上补洞,补好一个,像青蛙一样跳到前面,再补一个,为此有两句形容小篾匠补地垫的顺口溜“身高没有工具长,从小离开爷和娘。蹲下身子补地垫,跳几跳几田鸡样”。
美兴师从小爱看戏、听戏和唱戏,戏班演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生活做到哪里。最长的一次,他一连看了三十五夜戏。村里有个什锦班,学唱《平贵别窑》,薛平贵出场之后,有四句念白“头戴金盔一点红,身穿盔甲响玲珑。红纱洞降烈火马,唐王驾前立大功”。唱薛平贵的那个人学了一个礼拜,还是不会念。有人提议十三四岁的小美兴试试看,果然一学就会。
“裁缝篾匠,门口等天亮”,篾匠的职业习惯就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常走夜路,黑灯瞎火,心里发虚。尤其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冷坞,晚上常有野兽出没,更加令人胆战心惊。自从学会唱戏之后,美兴师走夜路就不害怕了,因为他边走边唱,歌声解除了寂寞,驱走了害怕,还锻炼了身体。
到了七十岁,美兴师不做篾匠了,闲暇常与一班老伙计唱唱戏。这时,他的儿子周子清已经成为浙江婺剧团的当家小生,以演《断桥》里的许仙而远近闻名。他常常自豪地说:“没有我这个爱看戏的老子,哪有他这个会做戏的儿子!”(作者:王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