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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乡流传着一句俗语“千匠万匠,要学弹匠,住格大厅堂,陪格大少娘(姑娘)”。相对于很多露天作业的工匠,弹匠大多在厅堂里弹棉絮,不用栉风沐雨,还有姑娘帮助拉纱线,是一门令人羡慕的手艺。
在小孩的眼里,弹棉絮挺好玩。雪白的棉絮,像冬天里一层厚厚的积雪,忍不住去摸一摸;光滑的弹槌,看起来像一颗手榴弹,忍不住去玩一会;圆圆的磨盘,比锅盖小一点,忍不住去转一转;弯弯的木弓,根据弓弦在棉絮里的深浅不同,弹出来的声音高低错落,悦耳动听,仿佛是一曲叮叮咚咚的民乐,忍不住去弹一弹;怪异的弹匠,戴着口罩,眉毛胡子都雪白了,像一个白发老头,忍不住多看两眼。
弹棉絮的时候,先把皮棉堆在木板上,系好腰带,把篾片做的吊杆下端插在腰带背后,顶端的麻绳垂下,吊在大木弓上,用牛筋或者羊肠线做弓弦。弹匠左手握木弓,轻轻下压,右手执弹槌,敲击弓弦,发出“嘭嘭啪啪”的声音。那条颤动的弓弦,像有什么魔法似的,只要粘上皮棉,就会弹开,成为絮状。
为此,有人对弹棉花这门手艺制作了一个谜语:“驼背佬,钓田鸡,花花姑娘满天飞。”弹匠弯着腰弹棉絮,叫做“驼背佬”;插在弹匠腰带上的吊杆像钓鱼竿,像“钓田鸡”;漫天飞舞的棉絮就是“花花姑娘”。
弹好棉絮,弹匠要捺四层线,横一层、竖一层、斜两层,纵横交错,成“米”字型,需要年轻姑娘在一旁帮助拉线。她们手指光滑、眼力好、动作灵活,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如果换作老大娘,大半辈子做家务,洗衣服,捏猪食,手掌老早皲裂,手脚不灵,眼力又差,去拉那根又细又轻的纱线,碍手碍脚。这就是弹匠“陪格大少娘(姑娘)”的道理。
郑宅东明村的铁匠柳锡友年轻时曾经去诸暨弹棉絮。当时,有个姑娘帮他拉纱线,一来二往,产生感情,谈起恋爱,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这位姑娘跟柳锡友来到浦江老家一看,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间矮房子,就知难而退了。
农家大凡办喜事,都要图吉利,弹棉絮也不例外。用作嫁妆的棉絮,配以红绿两色纱线,还要装饰“囍”“花好月圆”“百年好合”之类的吉语,配上“双钱”、“中国结”等图案。前吴罗源村的弹匠于崇斌别看个子矮小,可手脚麻利,人称“赵子龙”。他常常别出心裁,在棉絮上装饰鸳鸯(寓意夫妻恩爱)、并蒂莲子(寓意夫妻并肩)、石榴(寓意多子多孙)、松鹤(寓意健康长寿)等图案,颇得姑娘的欢心。有时候,两个弹匠在同一个厅堂里弹棉絮,两户人家的女儿就会相互比较,看看哪个弹匠的手艺好。于崇斌弹的棉絮常因图案丰富、寓意吉祥,深受姑娘的青睐,甚至抢了人家的生意。
嫁女儿的人家招待弹匠格外客气,不仅泡茶敲蛋,在支付工钱之外,还要赠送一个红包,少则两角,多则五角。为求利市,弹匠在弹匠弹棉絮的时候,东家往往在棉絮里扔几粒棉籽进去,寓意多子多福。
弹棉絮要技术,也要会生意经。上世纪七十年代,于崇斌到人生地不熟的浙江建德下梓州弹棉絮。为了打开市面,他想方设法接近大队支书家。有一天晚上,支书去开会了,女儿去参加俱乐部活动了,家里只留老婆一人,正在切花草(学名紫云英)。他主动上前搭讪,帮她磨菜刀,切花草,一直忙到深夜十二点。支书的老婆看透了他的心思,就问:“客人,你帮我磨菜刀,切花草,有什么事要帮忙吗?”他的回答恰到好处:“也没有什么事。我在这里弹棉絮,欢迎你有空去看看。”支书的老婆说:“不要看了,你菜刀磨得好,花草切得快,弹棉絮的手艺肯定好的。”恰逢支书的女儿即将出嫁,正要请人弹四床棉絮,这个生意就由他包揽了。从此,他在下梓州打开市面,名气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一个人忙不过了,带起了徒弟,最多的时候带过六个。
家贫出艺,于崇斌上有四个姐姐、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还有爷爷奶奶,一家十一口。年轻的时候,他本想去学木匠,可已经六十二岁的爹爹说:“做木匠是三年徒弟、三年半作、三年伙计,等你出师会赚钱了,我已经不在了,你的钱用不到了。”于是,他就听从爹爹的安排,去学弹棉絮,学徒期三个月。
于崇斌的师傅当时已经七十三岁了,是一个老派人物,规矩很严,脾气很臭。吃饭的时候,要求徒弟左手拿碗,右手持筷,腋下夹紧,不能大模大样,碰到身边的人,也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有一次,一个徒弟吃面时发出声响,师傅破口大骂:“君子吃面牙咬断,没声响。”师傅一辈子带了十四五个徒弟,大多忍受不了臭骂,半途而废,只有他自己的儿子和于崇斌两个徒弟出师。于崇斌学了两个半月,也逃回家来,好在技术已经学到手。
郑宅丰产村的郑寿廷一辈子弹了四十五年的棉絮。他二十岁拜师的时候,拎去“四斤头”礼品:乌砂糖、白砂糖、糖枣和荔枝。第一年,他给师傅白做;第二年,师傅每天给他开五角钱的工钱。当时,弹一床新棉絮的工钱是一块五角,他们师徒一天弹两床新棉絮,可得三块工钱。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弹一床新棉絮是一工,弹一床旧棉絮也是一工,但多加五角工钱。
弹棉絮是半年忙、半年闲的行业,农家生活主要在下半年。作为社员,生产队里同意郑寿廷下半年出门弹棉絮,但要上缴三十元钱,换个自由身,不计工分,叫“无代价”。
按照行规,弹匠半夜三更就要起床,连夜赶路,到东家门前等天亮。有时候,人在前面走,仿佛有人在脚后跟给你撒泥沙,回头瞧瞧,不见踪影,不免疑神疑鬼。有一次,郑寿廷在邻县诸暨县干活,身边的纱线用完了,吃好晚饭,翻山越岭,走了三十里山路,连夜赶回家里,叫老婆纺好纱线,再赶回诸暨,天已快亮了。
弹匠在室内作业,貌似轻松,其实有其他手艺人没有的痛苦。弹棉絮最怕风,一旦起风,满天飞絮。在夏天,不能开窗,又闷又热,大汗淋漓,只能用手掌捋一捋,甩一甩,或者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一擦,收工以后才能洗澡。
即使戴着口罩,一天下来,弹匠也是眉毛胡子雪白一片。天长日久,吸入棉絮,容易伤肺,成为职业病。郑寿廷弹了一辈子棉絮,无灾无难,有一个预防的土方,就是多吃具有清肺功效的猪血。
后来,我看到电影《鬼子来了》里面一段很逗人的情节:小学音乐教师出身的日本少佐,把弹棉絮的弹弓误成乐器,让弹棉郎演奏。弹棉郎唱了一曲弹棉絮的歌:“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差点笑断肚肠筋。
如今,商店里销售化纤多孔被、羽绒被、丝绵被,品种繁多,蓬松柔软,轻便舒适,保暖性好,传统的棉被越来越少,弹匠快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