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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元宵,妈妈的大肚子痛起来了。爹爹赶忙跑到郑宅上街路,请郑仙钗来我家接生。当晚,在床柜上临时铺了一张床,我和接生婆睡在一起。因为怕生,我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难以入睡。
小时候,农村妇女生儿育女,大多叫接生婆上门接生,从来没有到医院里待产的。不管是什么季节、什么时辰、什么天气,只要哪家产妇要生了,接生婆接到叫唤,就要动身,经常是半夜或凌晨被叫醒,冒着雨雪往产妇家里赶。
到了产妇家里,接生婆一直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忙前忙后。旧时妇女缺乏孕期保健,医疗条件差,生育时命丧黄泉的事情比比皆是,所以有“一只脚棺材里,一只脚棺材外”之说。直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接生婆才能松一口气,用热水将刚出生的孩子洗干净,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婴儿衣服,裹上尿布,再用红绸带包好,放在娘的身边,才算大功告成。有时接生婆运气好,还没有赶到产妇家,孩子已经生下了。
接生婆洗完手之后,主人家还会递上一碗红糖水,一碗长寿面,里面还放两三个鸡蛋,以示感谢。上门接生的费用是一块五角。有的穷苦人家连这点钱也付不出,等到把布票卖掉,再来付钱,那两三个鸡蛋也是从隔壁邻舍借来的。
有的人家为了省钱,连接生婆也不请,由婆婆或者隔壁大妈帮助接生。我的一位堂房哥哥当年就是我奶奶接生的。婴儿出生以后,用剪刀或者瓦片将连接母婴的脐带剪断。如果剪刀没有消毒或者消毒不彻底,婴儿容易得破伤风,在三至七天内发病死亡,又叫三日风、七日风、脐带风。
邻近三村的产妇都喜欢请郑宅街路的郑仙钗接生,其中有一个缘故,跟一般的农村老太婆相比,她是护士出身。
上世纪五十年代,郑仙钗的老公在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做药剂师。当时政府有一个优待政策,卫生系统医务人员的家属可以参加培训。于是,她进了杭州的一所卫校,学习护理,兼学接生。
一九五六年,郑仙钗经过一年半的专业学习,与七个护士一起分到杭州九溪疗养院工作。当时,疗养院里有七个医生、二十五个护士。作为护士,样样护理工作都要做,以接生为主。
一九五九年,听到郑仙钗要下放到金华汤溪的消息,爹娘坚决反对。因为她家的成分是地主,人人避之不及,连亲戚也不来往。原先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此时已经去参军了,只剩爹娘两个,孤零零的,要求她回到老家。那时候,社会上流行一句口头禅“工人工人,不及农民一根田塍”,她便从杭州回到浦江。
郑仙钗老公是郑家坞后葛村人,于是她就到郑家坞卫生院上班。当时的卫生院只有五个人,她的职责是挂号、配药,还要接生,月工资十七元。等到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她因家庭成分问题,被卫生院一脚踢出,回到郑宅上街路的老房子,开始做接生婆。
接生之前,郑仙钗会做孕检。七个月以后,她给孕妇检查胎位正不正,用手摸,也用听筒听。如果胎位不正的话,她有一个药方,孕妇吃上三帖中药,三天以后再来检查,胎位就正了。这个药方是隔壁姐姐的兄弟送给她的,十分灵验,人家是内蒙古的名医。
当时,大多数产妇要求在家生育,请郑仙钗上门服务;也有到郑仙钗家待产的,有时楼上楼下都住满了孕妇。有一天,她居然接生了五个婴儿,早晨一个,傍晚一个,夜里三个,忙得不亦乐乎。
生育的最大风险是难产。顺产的婴儿都是头先出来,而有的婴儿是脚先出来,就要考验接生婆的经验和水平了。这时,郑仙钗把将手伸进产妇的阴道里,把婴儿另一只弯曲的脚慢慢拉直,再拉出来,然后拉一只手,再拉另一只手,最后要托一下婴儿的下巴,头部才能生出来。有时候,发现婴儿的脖子上绕了几圈脐带,需要转动婴儿的身体,让缠绕的脐带松开以后,再生下来。
有一次,郑仙钗给郑宅冷水村的一个产妇接生。等到生下婴儿,她发现脐带断了,而胎盘还留在产妇体内,一旦吸上去,产妇就有生命危险。她吓得脸色铁青,赶紧把手伸进产妇的阴道里,摸到胎盘,慢慢拉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如果碰到产妇大出血,只能送县人民医院抢救。我的一位堂房伯母就是因为产后大出血,不治身亡;一位堂房嫂嫂也是产后大出血,后来用救护车送到县人民医院,死里逃生。
郑仙钗忙着给乡亲们接生,抢了其他接生婆的生意,有人到公社里去举报,说她的户口在郑家坞公社,不在郑宅公社,不能接生。好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多数农家产妇还是请她接生。一生忙忙碌碌的郑仙钗也抢了郑宅卫生院的生意,晚年曾经被扣上“黑接生”的帽子,被人举报而受审查。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农家妇女纷纷进医院的妇产科生产,农村的接生婆成为历史。 (王向阳《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广西师大出版社,201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