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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新闻
“自从盘古分天地,先有新闻后有戏”、“出新闻来道新闻,要唱新闻哪里人”、“中国两京十八省,要唱X省X府X县人”……小时候,在村里的天井里或明堂上,放着一张四方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张高背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盲艺人,将渔筒鼓斜托在左手肘,右手击拍鼓面,左手夹击竹夹板,口中唱着有韵律的曲词。在桌子的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听众,听得津津有味。这便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唱新闻的场景。
新闻也叫道情,是由唱朝报官方新闻演化而来,后以唱社会新闻为主,变成唱故事了。而且新闻是一种将戏剧、相声、歌谣、说书和口技等众多民间艺术熔于一炉的综合艺术,也算戏剧的一种。据说家乡的浦江道情与浦江乱弹戏剧音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道情中的宫灯调、紧板、慢板等,都是从浦江乱弹改编而来的。
唱新闻只有两种乐器,三种声音,就像一堂锣鼓。盲艺人用手指敲击渔筒鼓的鼓边,发出“笃”的声音,手掌敲击渔筒鼓的鼓心,发出“仓”的声音,夹板夹击,发出“吉”的声音。新闻的唱词可长可短,以七字句为主,也有三字句、五字句、九字句,甚至十多字句,可以句句押韵,也可以隔句押韵。
跟唱戏有剧头、正本和连台本戏一样,唱新闻也有滩头、正本和长篇。要唱新闻滩头戏,盲艺人要先唱一段滩头,相当于戏剧里的剧头,既可以酝酿气氛,也可以吸引更多的听众;再唱正本,大约两到四个小时;还有更长的长篇,逐日演唱,最多的有几十场,相当于戏剧的连台本。家乡浦江道情的传统剧目,正本有一百二十多本,滩头有五十多个,如《清明记》、《玉蝴蝶》、《孟丽君》,一般演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三教九流的故事,不外乎忠孝节义、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等内容。
我妈妈是一个铁杆的新闻迷,每当邻近村坊唱新闻,她右手抱着出生不久的妹妹,左手拉着六七岁的我,跟隔壁的伯母们赶去,一场不漏。我只记得当官的,大多来自山东省济南府历城县,跟戏曲里的清官大多是包龙图,异曲同工。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新闻里,盲艺人演唱的角色少则两三个,多则十几个,都由一个人唱,模仿不同声音,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老,一会儿小,还能用口技配合渔筒鼓竹夹板,发出风声雨声争斗声,发出虎啸狼嚎、鸡鸣犬吠之声,让听众如身临其境。尤其是唱到打仗的时候,为了营造战场上激烈厮杀的气氛,盲人加快敲击渔鼓的节奏,发出“笃笃笃”急促声音,口中喊:“打啊——打呀——打啊——”每当这个时候,我看妈妈全神贯注,神情肃穆,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啊呀,打得真厉害啊!”
村里要唱新闻了,为首者先请瞎子吃一顿晚饭,然后带头去七邻八舍凑粮食,你一碗我半碗的,大约是十廿斤。谷收季节要米,麦收季节要麦。当时的米价是每斤四角,相当于四块钱。如果无人来请,瞎子就会饿肚皮,只得“压”给农家,要讲技巧,先是向农家借宿,再软磨烂缠,十有八九能够成功,因为当时乡村的文娱生活贫乏极了,唱新闻因通俗易懂而受到男女老少的喜爱。
唱新闻也要有本钱。首先嗓子要好,男女老少不同角色都能唱;其次博闻强记,正本要唱三个小时左右,少说也有上千句,还要押韵,不是常人能够记住的。家乡唱新闻最有名的,当数外婆家郑宅冷水村的郑生兴,一生能唱一百五十余出戏。有人说他唱新闻有五好:喉咙好、记性好、渔筒鼓拍得好、自编自演才学好、一口雌喉(假嗓)好,太太、小姐、丫环等各种身份的女性,都能通过他的雌喉惟妙惟肖地描摹,拥有一大批粉丝,尤其是女粉丝,我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学唱戏要拜师,学唱新闻也要拜师。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初六,十四岁的郑生兴拜前陈村的盲艺人郑其禄为师,为期三年,学费六十块。口传心授,师傅唱一句,徒弟跟一句。初学时,师傅教一次二十来句,后来教一次一出。先学滩头,次学小正本,再学大正本,长的有十八出,要唱三个晚上。为练唱新闻,郑生兴经常凌晨四时点起床,步行到前陈,跟着师傅东奔西跑;晚上回家,还要一字一句地背台词,直到深夜。
到十六岁出师的时候,郑生兴能唱五十五本戏了。从此,他走家串户,唱遍全县的各个村落。以前交通不便,全靠步行,瞎子经常摔跟头。三十五岁那年,他去礼张村唱新闻,途中摔了一跤,右脚骨折;三十八岁那年,在去前陈村的路上,从桥上摔下去,左脚骨裂。
当年,我们这些小孩调皮捣蛋,总想作弄郑生兴。每当他敲着一根竹棒从村前的大路上摸摸索索走过的时候,我们推举一个胆大的孩子,装着大人的腔调,去作弄他:“生兴,你不要回去了,今日夜里到我们村里来唱新闻。”他只是微微一笑,头也不回,继续赶路。别看盲人眼睛看不见,心里像明镜似的,六七岁孩子发出的稚嫩童音,怎么瞒得过他那双灵敏的耳朵?
早年,前陈钟村有个盲艺人叫钟士焕,新闻唱得好,人品也好。他的口头禅是:“做人要规矩,唱新闻也要规矩。”有的盲艺人为迎合听众的低级趣味,往往添加粗俗下流的唱词,他予以斥责:“来听新闻的多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人,男女老少、妻室儿女都聚在一起。我们自己也有家眷,那些伤风败俗的话语,如何唱得出口?”他唱的新闻幽默生动,亦庄亦谐。刚在某一村坊唱罢,他的渔筒鼓和长夹板就会被邻村的人抢去。
有一年,有个村的几个后生寻开心,要钟士焕连续唱一百二十出戏,不准重复。好在吉人天相,他借宿的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个书呆子,平素嗜书成癖,尤其爱看各类传书。每晚唱罢新闻回屋睡觉前,钟士焕都要请书呆子给他讲传。书呆子说得滔滔不绝,他一边听一边打腹稿,次日白天独自在屋内默唱,夜晚登台,现炒现卖。就这样,一连好多个晚上,他都胸有成竹,愈唱愈有劲。那几个后生渐渐招架不住了,筹措酬金越来越困难。有一个晚上,待钟士焕新闻唱完,这几个后生不得不去向他讨饶。
唱新闻作为一种通俗易懂的民间文艺,它的高台教化功能往往被政府看中,把它与时事结合起来,寓教于乐。
一九七四年,浦江县前店联校选拔初中生唱“批林批孔”的新闻,我村的王星灯被选中,现编现唱:“各位大家静一静,我不是瞎眼贤田与志宁,而是前店学堂的红卫兵。唱来新闻不好听,批林批孔顶要紧。”
一九七六年,有人向大许公社反应,有个瞎子在村里唱新闻,瞎子的渔筒鼓被闻讯赶来的公社干部夺走。有一天,公社文书碰到他的好友、大许中学的教师傅兴德,跟他半开玩笑地说:“公社里有个现成的渔筒鼓,你来编两句批判‘四人帮’的新闻唱一唱。”傅兴德虽然是体育教师,却有文艺才干,平时经常编排文艺节目,不过没有唱过新闻,所以回绝。文书又说:“会唱不会唱,这是政治运动。唱不唱随你。”傅兴德一想也对,就把上面发下来的批判“四人帮”的文艺资料改编成通俗易懂的新闻,到各个大队里去唱:“王张江姚‘四人帮’,祸国殃民罪滔天。举国上下共诛之,彻底粉碎‘四人帮’。”
农家妇女大多不识字,最喜欢听纯粹用土话唱的新闻,俚俗风趣,明白如话,其实就是一种押韵的山歌。我年纪太小,跟着妈妈听了不少新闻,稀里糊涂,不知道“自从盘古分天地”中的“盘古”是什么意思,是一只盘,还是一个鼓?在渔鼓声声中,我靠在妈妈的怀里,不久就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王向阳《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广西师大出版社,2017年8月版)